小陌与谢狗提醒了一句。
原来容鱼和符箐看得头晕目眩,心神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而浑然不觉,即是山上所谓的“出神”。
貂帽少女故意绕到她们背后,扯开嗓门蓦的喊了一声,吓得她们打了个激灵,当场魂魄出窍,是为“离魂”。
谢狗伸出双手,往回一拽,随手将两位年轻女子武夫的魂魄归于木主,笑道:“两位姐姐,小心些,若是正儿八经的修道之士,这会儿就该缝补道心了,倒也不怕,我会些古法,可以在国师府跳大神,帮你们做法招魂便是了。”
容鱼和符箐赶忙收敛纷乱思绪,与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道过谢,她们联袂告辞离去。
凡俗夫子,无梦的人想要做个美梦,多梦之人想要一夜无梦,都是难事。刚好容鱼和符箐就是这两类人,前者根本不知道梦为何物,后者几乎每天都会有那稀奇古怪的梦境,醒来也清晰记得,还被符箐一一记录在册了。
按照山上的说法,宿缘深,便是缘法。业力重,即是根骨。其实都是此生此身的修道之资。
一朝幡然醒悟,如梦大觉,即见来路,可见去路。或厌世,入山访仙,侥幸遇见接引上山的仙家缘分,或是次一等,在红尘万丈中万念俱灰,萎靡不振,脱不开缠缚,敲不碎无明壳。
也有那上辈子讨债还债皆两清的有福之人,就会在这辈子得个无病无灾的寿终正寝,算是来世上安稳走了一遭。
谢狗转头看了眼她们,说道:“两位姐姐都是有故事的人呐。”
方才她们盯着巨幅地图收不回神,一个看那大渎,一个看南边某地。
小陌点点头,惋惜道:“其实她们很适合修道,可惜如今已经是金身境武夫,有些晚了,只能一条道走到黑,成就更高些。如果早些碰到她们,也能按照蒲山云草堂的路数术武并进。谢狗,你看不出看得出来,她们是不是远古某司神灵转身?或是某位大修士的兵解转世?”
是前者,这副人身的底子就好。是后者,便往往有一两桩大机缘在“山上”等着她们。
谢狗摇头道:“都不是。”
小陌便有些奇怪那位崔先生的安排,好似在她们这边,显得不够事功?
谢狗仰头看着那幅层层叠叠的地图,“双重观想,观想大骊王朝即人身,我即是大骊王朝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说道:“难度不小。”
谢狗点头道:“一般人也碰不了这个瓷。皇帝陛下当然可以,却不是练气士。宋续当然也可以,可惜当不上太子殿下。”
何况道力不够,手段不足,下场就是碰了瓷便碎,容易开头即结尾。
小陌重说道:“万事俱备,只等大骊朝廷将公子的国师身份昭告天下了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名正则言顺,言顺则事成,是古往今来一个颠簸不破的道理。”
想要与这幅大骊“人和”地图真正产生交集,还得陈平安拿到那方崭新国师印的一刻。
就像夜航船一役,吴霜降宁肯将兵家初祖姜赦的万年道力,最为实在的道果,让给白帝城郑居中,他自己选择“篡位”,吴霜降再算准了盟友之一的陈平安,“夺名”而不会占据初祖名号,不管是陈平安的自身性格,还是文圣一脉的道统身份,不管是如今的家业还是以后的谋划,陈平安都不可能转为兵家修士,更多还是追求天地拘束最小的纯粹二字。
篡位再得名的吴霜降,这才造就出那座崭新武庙,好似平地矗立起一座山岳,所以很快在青冥天下站稳脚跟。
当然吴霜降是个做事爽利的,占了天大便宜,也没有丝毫含糊,他跟岁除宫能给的好处,都给到了陈平安。
一部撰写旁门飞升法、用以互参的金字道书。以陈平安现在的境界,竟是无法开卷。
一整座无法用神仙钱估算的歇龙石。
一杆暂时还不知如何开启、更何谈如何炼制、使用的古怪幡子。
二十七张价值连城的青色符纸。有需要时便是有大用,不用之时,看着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。
五百颗金精铜钱,再加上足足一万两千颗谷雨钱。算是解决了陈平安的燃眉之急。
此外小陌拉着碧霄洞主去了一趟岁除宫,还带回了一件仙兵,说是你家山主知道此物的归属。
的的确确,吴霜降和岁除宫,给予了陈平安和落魄山,最大的诚意。
此外还有“分账”而来的琉璃碎块。只说张嘉贞将来的祠庙那尊金身,不就有了着落?
至于大骊朝廷官员住持封正一事,陈平安都可以亲自主持,不就省去礼部衙署调人外出、户部掏腰包的一笔差旅费用?
谢狗好奇问道:“山主是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念头的?”
陈平安说道:“跨入国师府就有了,真正下定决心,还是在桃树下边散步的时候。至于这个设想的灵感,还要早一些,当年游历北俱芦洲,劝说好友柳质清用一座金乌宫作为道场,观看人心,砥砺剑心,洗剑淬剑炼剑。事实证明,这条路确实走得通,柳质清就是凭此跻身的元婴境剑修。”
好,当年说给别人的一个道理,拢共没有几句话,说得轻飘飘,现在道理落到自己头上了。
当然,柳质清只需要观道,观道期间,并不需要影响金乌宫的人心走向。
陈平安这幅飞升图想要“落地”,却是刚刚相反,需要最大程度影响到大骊王朝的方方面面。
想起柳质清和金乌宫,陈平安便试探性说道:“狗子,你有空走一趟北俱芦洲的金乌宫?看看跟你是不是有些渊源?”
不曾想谢狗说道:“山主忘了?我刚到浩然天下那会儿,第一个洲就是北俱芦,南下道路上,听闻那个门派的名字,我就摸过去了。看过几眼,没啥渊源,就是当年那颗大日坠地之际,溅出些大道真意的渣滓,触地后没有彻底消融,勉强成了一桩仙家缘法,被金乌宫的开山祖师将那块陨铁捡了去,误打误撞登了山,修成了仙法,就此发迹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果真如此,渊源不小了。”
金乌宫修士炼气的立身之本,便是相对罕见、门槛也更高的炼日一途,比那更为广泛的拜月之流、牵引星辰光辉之术,效果要更加立竿见影。
这条道路,勉强都能算是远古火阳宫一脉吧,所以谢狗才会觉得那位纯阳吕喦,跟她可以算是半个同道。当然,白景的道统,多了去。
只是这些曾经在远古大地之上横行一方的道统,便都与那些“道号”的主人一般无二,就此断绝了,否则如今人间,炼日一道,不至于如此凋零不显。
谢狗揉了揉貂帽,叹了口气,“行吧,以后再走北俱芦洲,保管神不知鬼不觉,在那金乌宫开山祖师的挂像上边,偷摸写篇道诀。金乌宫修士就当是祖师爷‘显灵’了。”
陈平安揉了揉眉心,“也行吧。”
谢狗伸手挡在嘴边,“小陌小陌,我现在不光是文笔好,写的那两册山水游记,按照皇宫里边一位老先生的说法,完全可以找市井书坊商量如何付梓售卖了,至于一手唯有熟尔的簪花小楷,更是出神入化,容鱼瞜一眼就要移不开视线!”
小陌扯了扯嘴角,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谢狗立即转移话题,笑道:“难怪山主先前在小朝会,不愿意大骊销毁崔瀺的那方旧国师印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需要将两方新旧国师印,都大炼为崭新本命物。”
用以最鲜明对比、最直观感受新旧大骊王朝的“人身”之气血、筋骨变化。
骗得过大骊皇帝,满朝文武的观感,甚至骗得过老百姓,一座宝瓶洲……陈平安总骗不过自己的道心,蒙蔽不了大骊王朝的国运起伏。
入山修道,成为正式谱牒修士,之所以都需要在祖师堂举办典礼,金玉谱牒录名,就在于自身命理跟仙府道场有了一线牵引。道士需要授箓亦然,还有山上手段的“请神上身”或是“出马”,此外市井坊间的志怪书,总喜欢说一句位列仙班名登绿籍,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在内道理。
如果侥幸成了,就是一幅用以证道的飞升图,也算是陈平安吹牛打过了个草稿。
可如果不成,就要被大骊王朝的国运所挂碍、拖累,可就不单单是什么鸡肋了。类似蛟龙之属的水裔精怪,只在注定无法走水,以及死活无法打破瓶颈的前提下,才会选择与某个朝廷国祚挂钩,一旦国祚断绝,就要遭受大道反噬,刀兵劫如影随形。
小陌有感而发,“到底还是一把双刃剑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世间多少聪明绝顶的仙人,穷尽心力物力财力道力,始终无法证道飞升?”
谢狗小鸡啄米使劲点头,“是啊是啊,难呐难呐。”
本来一句极好的有理话,被谢狗这么一说,便很没意思了。
小陌说道:“姜赦还算比较识趣,知道慢慢走出宝瓶洲,能够为我们这边增添些武运。不过大骊王朝想要更加政通人和,其实有个更为快捷的法子,我可以让碧霄道友徒步走一趟宝瓶洲,耗费些光阴而已,都不会消磨几分道力……”
陈平安心弦紧绷起来,还要故作轻松神色,拍了拍小陌的肩膀,劝说道:“朋友本来就不多,你也别逮着一个薅。”
言语之际,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给谢狗。谢次席立即心领神会,跟上一句,“小陌啊,你跟碧霄道友见外,确实是你的不对,会让碧霄道友伤了心,可若是跟碧霄道友太不客气,他胸襟大度,不会计较,可你终究有失朋友之道,不妥的。”
陈平安点头认可,自家次席供奉去当个县令,绰绰有余。
谢狗突然小声问道:“山主这会儿,想要大炼本命物,不容易吧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总要试试看的,先拿几件灵器练练手。”
谢狗很快补救一句,“山主,是我忠言逆耳,忠言逆耳了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实话实说而已,有什么忌不忌讳的。”
谢狗说道:“那个刘飨的认可,也很重要吧?“
陈平安点头道:“极其重要,至为关键。”
刘飨在宝瓶洲的“祭拜”举动,陈平安在那处郑居中腹内的古战场遗址,却是感知到的。
郑居中的腹内道场,吴霜降青天大符,再加上陈平安的笼中雀,却依旧能够让陈平安心生感应,既然能够穿透层层天地屏障,亦能反向推断出刘飨的道力之浑厚凝练。
想要先观想再“道化”,前提条件当然是得有个“道”。
刘飨的“点头”和“封正”,就等于陈平安至少有了一条可以确定有无、再去验证对错的道路。
谢狗藏不住话,直接问道:“为何不答应郑居中的提议,怕被他狠狠坑一把?山主真被姜赦的说法吓到了,在担心郑居中是一个做事更加缜密的、野心更大隐藏更好的周密?可我跟小陌思来想去,合计来合计去,都觉得那是个极为稳妥的选择啊。哪怕现在知道了山主的飞升法,可我还是觉得郑居中故意说破的道路更好。”
小陌犹豫了一下,没有反驳什么。
陈平安想了想,很难给出一个措辞精准的确切答案,便含糊一句,“约莫是惯性使然吧,大概我们的脑子都会被自己的心所约束,经常打架,相互矛盾?”
在那名副其实的腹地,那座“白帝城”之内,郑居中倒是劝过刚刚从新天庭收剑返回的陈平安一句,既然成功夺名,不如直接转为兵家修士,只需要躲在幕后就是了。
就可以成为五百年之内人间获利最大的人物,说得保守一点,陈平安至少也是“之一”。
浩然反攻蛮荒,青冥天下内乱,不管两者结果如何,陈平安都能吃个七八成饱。
如那天底下最保本最赚钱的买卖,只需要躺着就能每年拿到一笔可观的分红,旱涝保收。
郑居中的意思再简单不过,你陈平安先把十四境捞到手,落袋为安,之后如何剥离兵家身份,那就到时候再说。
仙人境、飞升境无法解决的天大问题,到了十四境可能都不是什么问题。
陈平安不是完全没有心动,只是当时强行压下了这份贪念。
共斩姜赦一事,目前还只有各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有所感应,至于能瞒多久,暂时还不好说。
三教祖师散道一事,如今大修士都已心知肚明,但是有哪个敢随便提及此事,张嘴往外泄露?
是要担因果的,境界低的练气士,无心之语,可能影响不大,但是境界越高的,越忌讳此事。
人间多少功败垂成,多少苦心经营,都是输给了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?
再者,由于三位盟友里边有个郑居中,估计山巅那小撮得道之士,说话行事再百无禁忌,也要好好掂量后果。明明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,偏要吃饱了撑着往外抖搂内幕,也就别怪郑居中会不会吃饱了撑着找上门来。
小陌重新望向那幅地图,越看越觉得有嚼头。
容鱼和符箐终究不是修道之人,看不出这幅地图更多隐藏着的玄妙。
在小陌和谢狗眼中,与她们两位武夫所见,是很不一样的。
处州槐黄县城,大骊京城六部衙署,魏檗的披云山,一处乡野学塾所在,书简湖,邱国……
陪都洛京,佟文畅所在西岳,范峻茂的南岳,正阳山,老龙城,玉宣国京城,大渎几处水府……
还有起始于小镇、终止于大隋京城的一条游学路线,棋墩山,红烛镇,野夫关,黄庭国……
这些地界,都有明亮程度不同、范围大小各异的光亮,或是点,或是线,或是成片。
有些地方的光亮正在逐渐黯淡,或是愈发亮堂起来。有些地方则骤然亮起,倏忽暗灭,旋而又起点点光亮。
陈平安轻声道:“小陌,谢狗,我问你们,如何才算纯粹的强者?权力的本质是什么?”
谢狗咧嘴笑道:“纯粹的真正强者,就是想杀谁就能够杀谁呗,至于杀不杀只看心情?自由,要有纯粹的自由,当然包括让自己主动选择不自由的自由。”
小陌对于什么是强者或者权力是什么,其实都不感兴趣,只要可以跟强者问剑,之后继续活着跟道友喝酒,喝完酒再去问剑一场,大概就是这样。
陈平安双手笼袖,自言自语。
“是能够被很多人记住名字,是长长久久的青史留名?百年千年之后还被人在嘴边提及?”
“还是因他们而起的那些事,如丝线在世道蔓延开来,深刻地影响到一代人数代人的心?”
谢狗说道:“山主唉,聊这些,问道于盲了啊。”
小陌笑着点头道:“大实话。”
陈平安也笑了起来,“那就聊点你们比我更擅长的。”
轻轻抖了抖袖子,两件咫尺物浮停在空中。
这两件咫尺物,一座只是被炼化、“托名”为咫尺物的破碎小洞天秘境,否则也无法搁置那座歇龙台。此地,未来将会是落魄山谱牒修士箜篌她这一脉的道场所在,法统的发龙之地。
另外的咫尺物,竟是那珊瑚材质的一只鎏金香薰样式,好似官宦仕女的闺阁之物。
吴霜降撤掉了三十六道术法禁制,既是阵法,又是炼物,需要陈平安为这件咫尺物重新设置禁制,也算一场比较新鲜的山上历练。陈平安心中早有计较,如果这个过程过于繁琐,过于耗费光阴,学问过于艰深晦涩,始终不得其法,也简单,可以直接将咫尺物交给谢狗,让她研究完毕,写一份心得。
哪怕收益肯定远远不如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,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,长久将此物束之高阁。
陈平安便干脆与谢狗直说了。
谢狗神采奕奕,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,“好哇,就这么说定了,山主,我现在已经找到写书编故事的诀窍了,不过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嘛,如今下笔如飞,愈发纯熟,简直强得可怕!小事一桩!”
至于那些禁制的溯源、仿制、重置,谢狗是半点不提,当然好像于她而言,也不必多提。
陈平安说道:“这只香薰球,以后再找个由头送给箜篌好了。”
小陌带回落魄山的那件仙兵,是一把刀鞘嫩绿颜色的漂亮腰刀。
显而易见,是吴霜降送给箜篌的。毫不担心落魄山那边会不会截胡。
山上有一些响当当的金字招牌。
比如跟刘聚宝合伙做生意,即便赔本了,你都不会亏,简单来说,就是肯定赚钱。
与于玄请当面教符箓道法,怎么都会有所收获。你请白也喝好酒,他就能写出诗篇。
或是惹恼了碧霄洞主,玄都观的孙道长,就一定没有隔夜仇,没有当天解释不清楚的误会。
落魄山这边,也有几块金字招牌。
小陌返回落魄山第一件事,都不用跟自家公子打招呼,就直接去骑龙巷那边,找到蹲在路边啃糕点的白发童子,将那把腰刀交给这位编谱官,不过用了个山主赠送的说法,白发童子使劲拍掌,咽下糕点,双手高举过头顶,去接那把一见钟情的好看腰刀,“谢隐官老祖赐下法宝,大恩大德没齿难忘,小的铭感五内感激涕零,这就躲铺子后院哭去了……”
小陌哭笑不得,仍是与白发童子道贺几句。
刀鞘名为“翠微”,上古真人炼制。刀身篆刻有一串铭文,大致介绍了这把法刀的来源,记载了炼师名讳,依循刀身文字推断,显然是刀鞘是后配的。
让一头化外天魔回转人身,万年以来,独一份的。
若说书简湖刘老成是个负心汉,吴霜降该怎么算?
小陌提了提袖子,提醒道:“公子,我从那处藕花福地带回的陆舫怎么说?”
陈平安一听到这个就头疼,“再晾他一会儿?”
小陌笑道:“公子,我自是无所谓的。估计陆舫这会儿还在傻眼呢。”
原来老观主将陆舫从福地中拎了出来,再被小陌收入袖中带回浩然,说是交由落魄山随便处置。
兵家二祖的那些分身,陈平安暂时能够接触到的,有崔瀺留下一串灵犀珠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韩洪。
还有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张条霞,既然没有去往那处“山巅”,就意味着张条霞暂时还是止境神到一层,未能跨过那道门槛。
再就是五彩天下的北部,身披那副大霜甲的人间君主。这厮也是个狠人,早年在扶摇洲山上山下风评都很差,但是等到蛮荒妖族攻入扶摇洲陆地,是真能扛事。
光是打得“灭国”的那场京畿战役,还能聚拢起半百万精锐兵力,肯跟着他一起拼命,最终只剩下十五六万,退回京城继续死守,期间此人多次身先士卒,带领精骑杀入敌军腹地,虽说归功于那副宝甲,但是不得不承认,这个滑不溜秋的家伙,确实给蛮荒妖族带来不小的麻烦。等到蛮荒军帐终于不得不真正重视起这个负隅顽抗的王朝,重新布置兵力,增派上五境妖族,要将其斩首于京城之内,然后发现这家伙竟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山上秘法,早就跑去五彩天下了。
再就是现如今待在小陌袖里乾坤中的陆舫。
陈平安没有想到只是让小陌帮忙给天谣乡刘蜕捎句话,再与道友喝个酒而已,老观主就将这么个烫手山芋直接砸过来,陈平安不接还不行。
桐叶洲剑修,姜尚真的挚友,以谪仙人身份去往藕花福地历练的的陆舫,
当年藕花福地,那座鸟瞰峰,还是很有名气的,提及宗师陆舫,总归绕不开一个“痴情”。
崔东山确实担心姜尚真是那“万一”。
陈平安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,主动找刘飨聊聊?
反正他拜访过落魄山,还破天荒涉足浩然宗门,就当是礼尚往来了?
只是怎么找这位浩然天下的大道显化?
学陈灵均一遇到事情就在心里边喊几遍魏檗的名字?
陈平安倒不是豁不出脸皮,而是试了几次,不管用。看来请是请不来了,总不能骂几句吧。
走出这座堂屋,陈平安喊来容鱼和符箐,他自然比谢狗、小陌更熟悉自己师兄的行事风格。
进了书房,容鱼和符箐果然都站在固定不变的青砖位置上。
陈平安问道:“你们想不想离开这边?”
容鱼摇摇头。
符箐有些犹豫。
容鱼的父亲,容驿,驿丞之子,所以就取了这么个潦草名字。容驿打小就是在大骊驿站厮混的,不过很早就投军了,曾是一位极有实权的大骊武将,大半辈子都在马背上了,丧偶之后,也不再娶,所以就只有容鱼这么一位独女。曾经有位生死之交的好友,私底下调侃一句升官发财死老婆,都给你容驿碰上了,为何不再娶个豪阀出身的年轻女子?怕鱼丫头被欺负,不用,怕啥都别怕这个,兄弟我好歹有个上柱国姓氏,在京城意迟巷那片儿,说得上话!如今的六部堂官,我见着了,不是喊叔叔就是喊伯伯,再大门大户出身的女子,敢欺负咱们鱼丫头?容驿也懒得跟这位好友废话半句。生前凭借一连串军功,容驿累官升迁至一位朝廷常设的征字头大将军。如果能够再多活几年,活到宝瓶洲战事落幕,容驿多半是可以升任巡狩使的,即便他的战功逊色于曹枰,但是巡狩使苏高山已经死在了战场,大骊王朝需要一位同样市井出身的巡狩使,活着的,这就是所谓的官运,该是他容驿的。但是容驿还是跟那位好友一并战死了,大概这就是命。
符箐的出身也比较特殊,是旧白霜王朝一位皇室,那是一个被史家公认为以治国过宽失国祚的强大王朝,不同于旧朱荧王朝,同样是庞然大物的白霜王朝几乎没有给大骊造成什么阻力。
陈平安说道:“符箐,不用着急做决定,你再考虑考虑。回去,我支持。留下,我更欢迎。”
符箐点点头。
容鱼掩嘴而笑。
陈平安疑惑道:“哪里说错了?”
容鱼连忙收起笑意,摇摇头。
符箐说道:“容鱼是觉得如果崔国师说同样内容的话,可能顺序会相反。相对更难猜一些。”
留下,我欢迎。回去,我支持。
其实也不难猜,崔国师就是让符箐回去,何况这本就是符箐自己的倾向性。
崔瀺偶尔会要一壶酒,一个白碗。一碟花生米,猪耳朵,凉拌折耳根。自饮自酌,酒喝完,下酒菜也吃完了。
陈平安哑然失笑,想起一事,说道:“将大骊京城和陪都六品官以上的档案抄录一份,姓名籍贯官位之外,只需要特别标明是豪阀、士族还是寒素即可。回头我跟吏部长孙茂单独议事,用得着。”
容鱼和符箐便忙碌去了。
陈平安靠着椅背,开始闭目沉思。
余时务,萧形他们几个,还有那些桐叶,都被骑着火龙的光头从那包裹里边抖落出来了。
万幸。
陈平安犹豫要不要他们在国师府这边帮点忙,反正构建各座心相天地一事也暂时停工了。
见了陆舫能聊什么?试图聚拢他们?到底要不要借机谋划此事?
除了确定姜尚真的身份。再就是帮忙设想陆芝的合道一事,暂时也是毫无头绪。
官场,沙场,道场,商场,情场,晒谷场……
陈平安睁开眼睛,走出书房,重新跨过堂屋门槛,通过一道门,走入一座大骊密库。
三座大山。
准确说来,是钱山。
金、银、铜钱,分别堆积成山。
比如铜钱都是宝瓶洲诸国的“前朝旧物”,本该交由工部全部熔化重铸的,但是大骊朝廷还是截留了很大一部分铜钱,留在此地。
只要陈平安愿意,还可以去别的密库,只要是大骊王朝有的,他都可以看见,甚至是独占。
涟漪阵阵,从一扇门中走出一人,正是皇帝宋和,他好像就在等待这一刻。
宋和说道:“我希望国师目之所及,都是陈先生的囊中物,怎么用,我不管。国师拿得越多,我就越放心。陈先生应该清楚,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宋和自顾自说道:“陈先生是我大骊的新任国师,更是一位道心山居的修士,等到整座大骊王朝都在国师以皇帝宋和的名义、实则是在陈平安的个人意志之下,继续有序运转,可能在崔国师打好的底子之上,变得更好,也可能变得稍差,总之整座宝瓶洲都会受到大骊朝政的广泛且深刻的影响,与此同时,陈先生难免会有懈怠之心。一座落魄山,约莫三十年间,山主何其用心。但是朝廷送去跳鱼山的十六位少年少女,陈先生就不会再那么上心了,甚至会主动的刻意与他们拉开一些距离。再往后,陈先生只会与那些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,再传弟子,再传弟子的弟子们,交集更少,越来越少。落魄山尚且如此,青萍剑宗也是如此,想必大骊王朝更会如此。”
谢狗坐在那座金山之巅,啧啧称奇道:“这位大骊皇帝,有点东西啊。”
小陌坐在一旁,笑道:“但是不多?”
谢狗摇摇头,“帝王心术,再加上以诚待人,还是很厉害的。”
小陌点点头。
谢狗冷不丁问道:“小陌,你觉得当个人,最难是什么?”
小陌摇头道:“不知。”
谢狗说道:“很简单,克制欲望。”
小陌倍感意外,“有道理。”
谢狗说道:“小陌啊,我们运气好,修了道,其实只是气力大些,论心思,未必比得过他们。”
小陌神色古怪,她这些学问,当真是看书看出来的心得?
谢狗自顾自点头道:“这句话说得绝妙,定要写到书里去!”
小陌忍俊不禁。
山脚那边,宋和继续说道:“我只有一个请求,希望陈先生能够长久担任大骊国师,那把椅子最好不要再有第三个姓氏了。等到哪天陈先生觉得大骊王朝已经不需要亲自把持朝政,大可以回到山顶继续修大道,只是将来每隔一甲子或是一百年,再稍微留心大骊庙堂的走向,又或者是觉得大骊宋氏的某位皇帝德不配位了,哪怕……哪怕是觉得需要换个姓氏了,再出山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与他作揖。宋和似乎有些意外,作揖还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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