蛮荒天下,碧空如洗,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,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。
裴旻问道:“对上姜赦,真能打起来?”
邹子点头道:“动静很大,影响深远。”
裴旻惊叹不已,“可惜不能在旁观战。”
邹子说道:“就算可以旁观,也最好别去掺和。”
裴旻说道:“为何?”
邹子说道:“郑居中在场。”
裴旻就此沉默。
邹子没来由以心声说道:“碧霄道友说得好。他放过顾璨,就是不放过自己。不放过马苦玄,才是放过自己。”
裴旻疑惑道:“你何时见过碧霄洞主了?”
他当年跟着邹子一起离开桐叶洲,去往青冥天下游历各州,他们并未去往那轮明月皓彩,期间就算明知碧霄洞主与那道号喜烛的妖族剑仙,在雅相姚清的地盘那边待着,他们也是故意绕道而行。在裴旻看来,邹子不多事,碧霄洞主不碍事,可一旦邹子认定是个事,或是碧霄洞主谁妨碍了他的道,那就都不是什么小事了。裴旻熟稔老黄历,晓得至今有二三道人,哪怕道龄与道力皆极高,一样还得乖乖躲着碧霄洞主,不敢相见,这一躲就是数千年岁月,没办法,惹到了曾经使用老旧道号“蔡州道人”、之后在浩然创建一座观道观的碧霄洞主,绝不饶人。
万年以来,能够稍稍让碧霄洞主不那么牛脾气的,唯有道祖一人而已。
邹子解释道:“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,言语当中,有意提及‘邹子’,当然是说给我听的。”
裴旻更加疑惑,试探性问道:“既然是故意为之,那么碧霄洞主所求何事?当时身为访山的客人,要为一山之主开脱几句?”
碧霄洞主眼界高,脾气怪,修道生涯悠悠小两万年,道龄、辈分之高,超乎想象,极少青睐某位年轻晚辈,但是裴旻心知肚明,那位曾经背着一把陈清都佩剑“长气”、误入藕花深处的年轻山主,确是入了法眼的。
按照邹子的说法,这是因为草鞋少年的心与行,都对了碧霄道友的脾气,细如牛毛的人间闲事,愿意管,管得好,碰壁不回头,认定的,头破血流都不肯“悔改”,百斤重的人,偏要挑起两百斤的担,还能苦中作乐,摇摇晃晃挑担走着,呲牙咧嘴笑着看向前边的明天。
邹子也吃不准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,摇头道:“暂不清楚,脉络不显。不过即将返回明月道场之时,碧霄道友临了还与我笑言一句,‘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’”
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远古道语,道士做自己不够真,自欺欺人,天地不容。终究难逃化作劫灰的下场。只是老话传着传着,后来就变了意味,变成了馊饭。
裴旻神色微变,邹子谈天陆氏说地,一人一姓氏各占阴阳家半壁江山,碧霄洞主却要撂下一句“天诛地灭”……裴旻这种旁人听来,总觉有一股杀气,扑面而来。
哪怕剑术高如裴旻,闲谈时提及老观主,也要敬称一声碧霄洞主,不敢学邹子以道友相称。
就怕一个抽冷子似的,那位老道士凭空现身,与自己来上一句,“裴旻,贫道跟你很熟么?”
传言在那青冥天下鸿蒙混沌、开天辟地之初,于整座人间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御风,来此俯瞰山河,挑中一块较为顺眼的地盘,以拂尘粗略画圆一个,也不与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,便划走了蔡州作为道场。
如此一来,便与一位先到蔡州开辟洞府的山巅道士,起了纠纷。后者能够在登天一役积攒战功、存活下来,又非好相与的善茬,离了洞府,现出真身法相,祭出一众炼化得当的至宝,便要与那牛鼻子分个高下,道法上边见真章,下场嘛,自然是力战不敌,只好示弱讨饶几句,碧霄洞主不依不饶,要收了那位大修士当个为道场看门的童子……
修士是那身经百战,威名赫赫的一方豪杰,哪肯受此屈辱,只得施展遁法,舍了洞府不要,被迫离开蔡州境地,避其锋芒,去寻求一位洞府设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护,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后,那位占地为王、自立旗帜的道友也算讲义气,虽说犹犹豫豫,反复思量一番,可还是开了那处门口立双碑篆刻“金井”“禁声”的洞府禁制,让修士进入其中,只是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忍不住与落难的道友埋怨一句,你惹那个脾气死犟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?这下倒好了,给碧霄洞主听了去,结果就是两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,在逃亡路上作了伴。
据说那位义薄云天的道友,四处躲藏,虽然没有被碧霄洞主揪出,但是修行路上,未能成功渡劫,合道不成,兵解转世,之后在山上与尘世间兜兜转转,最终落脚处,仍是那东海观道观,当了炼丹的烧火道童。
裴旻笑道:“在王朱的东海水君府,他们俩竟然没有打起来,难道是因为都姓陈的缘故?”
邹子解释道:“双方身世相仿,年少时境遇差不多,可谓惨淡至极,所以陈清流能忍就忍了,换成别人胆敢挡道,以他一贯脾气,早就出剑了。”
裴旻说道:“不得不承认,陈平安这家伙的长辈缘,确实不俗。”
邹子说道:“当时陈清流其实想要顺势为之,帮陈平安走到一条更加安稳的岔路上去。说是岔路,只是相对于后者既定道路而言,也还是一条大道。只不过陈平安注定不可能接受这份好意。”
裴旻问道:“怎么讲?”
邹子说道:“比如选择被陈清流几剑砍死,变成鬼物,就有了足够理由,再不去管天下大势,就此蛰伏,修心养性,只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务事,闭关修道个大几百年,以陈平安的心智,不难找出一条更加趋近于‘纯粹’的剑道,步步登顶,等到哪天境界够高了,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烦。”
裴旻想了想,赞同道:“沦为鬼物,代价不小,只是不必理会身外事,得以在山中炼剑,专心修道,尽力追求纯粹,不失为一条稳当的捷径。”
邹子说道:“你们还是小觑了陈平安的心气。”
裴旻笑道:“到底是多大的心气,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觑了?”
邹子说道:“心气所在,一个‘争’字。”
裴旻说道:“曾经的什么都不敢有,如今的什么都敢争,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变化。”
邹子说道:“也不尽然。心性并未走极端,反而是一种脱困,恢复到了一种‘自在’的状态。陈平安少年时走廊桥,就狠狠争了一次。当时齐静春让他不要停步,继续往前走几步,看似是鼓励,实则还是陈平安本心使然。无此底色作为支撑,恐怕那位至高存在,正眼都不会瞧一下陈平安。”
裴旻突然笑道:“偷过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样了。”
邹子点头道:“正其位,放其心,安其神。”
裴旻抬了抬下巴,“来了。”
陆台手持竹制登山杖,一路劈砍野花,慢悠悠晃荡向那两位山巅人物的传道恩师,见了面,开场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师重道的问责言语,“你们为什么偏要针对陈平安?”
浩然三绝顶之一的高瘦老者,剑术裴旻说道:“你是不是搞错顺序了。”
桐叶洲大泉王朝,城外天宫寺雨幕一场问剑,伪装成高国公管家数十年的裴旻有杀气,心中却无杀机,更像切磋问道。当然,若是年轻隐官根本接不住,也会成为死人一个。为此,“出海访仙”的左右再次找过他,宁姚仗剑离开五彩天下,来到浩然天下,也找过他,至于崔东山和姜尚真,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寻找他的行踪。
不过裴旻却是陪同邹子,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,最新十人和候补,便是出自邹子之手。
所以说邹子居无定所,“脚不离地”行走人间,既针对剑修陈平安,也针对白玉京道士余斗,顺便还要针对一下中土陆氏家主。
简而言之,早已飞升境圆满的陆神能否合道,何时跻身十四境,都得看邹子的意愿。
陆台嬉皮笑脸道:“以前躲左右,现在躲宁姚,二师父,出息啊。”
裴旻笑道:“好徒弟。该你恐高。”
看得出来,师徒关系不差。
陆沉找到陆台的时候,顺便聊起过刘材和流彩,就话赶话似的,一并提到了邹子。
陆台不敢隐瞒此事,以心声说道:“大师父,陆小三儿先前找到我,一向吊儿郎当的他,难得说了句重话。”
邹子无需推衍双方的对话内容,就能猜出个大概,问道:“让你帮忙捎句话,不该拿你与他问道?”
陆台点点头,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。
邹子笑道:“太上反诸己,其次求诸人。陆掌教没这么小心眼,他是故意板起脸吓唬你的。”
一般而言,证道长生,自顾不暇,哪有闲情逸致,去斤斤计较身外红尘,岂敢随便分神分心。
陆沉当然不是一般人,更像那太古之人,求道长生,勘破生死。生是暂来,死是暂住。
所以地肺山高孤才会如此推崇陆沉,最后一场传道,说谁要是能够学到陆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观,修道生涯便无生死关。
不光是道士高孤,还有文圣的老秀才,看待陆沉的学问,都会各有各的由衷钦佩。
陆台打量起后边两位,心中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,都啥跟啥嘛。
青年男子,身材高大,体魄健硕,粗布麻衣,背剑缓行,腰间悬挂了两枚古朴葫芦。
身边跟着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轻女子,衣裙设色五彩,极尽华丽之美。美中不足,是女子姿容过于平平,可惜了那件光彩夺目的法袍,似有遇人不淑的遗憾。
剑修刘材,玉璞境。
女修流彩,柳筋境。
终于瞧见这两位“自己”,身为“正主”的陆台神色复杂。
一副阳神身外身,一位阴神出窍远游。
陆台看他们,他们也在观察陆台。
流彩笑道:“我们都未用怨怼仇恨的眼光看你,为何要用一种看待贼寇的眼神看我们。”
刘材说道:“好理解,二话不说,倒打一耙,掩饰心虚。”
陆台恢复常态,笑嘻嘻道:“你们俩搁这儿说戏文呐。”
刘材可谓天赋异禀,得天独厚,实属应运而生、横空出世的一流人物。
第一次被世人知晓姓名,就是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榜单之列。
更是与那位新近被誉为“三十年来最负盛名”的年轻隐官,注定有一场问剑。
剑修的祖籍,师承,履历,皆是空白一片。
只说白也那把仙剑“太白”在扶摇洲一役落幕后,一分为四,各凭道缘,分别认主。陈平安得到了杀力最大的一截剑尖,凭此炼出了那把夜游剑。刘材则得到了蕴含剑气最多的那段剑身。
用崔东山的说法来形容,屁事没干,就暴得大名,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?
刘材的“祖籍”,在那皑皑洲刘氏掌握的绿荫福地。
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,同样是刘氏的私产。
绿荫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数最多的一座,是一座拥有多达九千万人的下等福地,但是钱多如刘聚宝,却故意一直没有提升福地的品秩,故而天地灵气稀薄,要想修道成仙,几乎就是书上空谈。只要有人误打误撞走上修行道路,还能一路晋升到洞府境,就会被带离绿荫福地。照理说,一座福地能够拥有如此庞大数量的当地百姓,完全可以“变现”,打造出一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,据说是有两位术家的刘氏家族供奉,很早就说服刘聚宝不要如此赚钱。
反观天井福地,刘聚宝就一路砸钱,从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。至今每年立春日,刘氏还是保持一个传统,都会让年轻一辈的刘氏女子,御风在天幕,各自往人间抛洒数量不等的雪花钱,据说数量最少的,也是以万计。天女散花,美如壁画。
刘材是邹子亲自带出绿荫福地,却是独自游历皑皑洲的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,将她带离天井福地。
大概是陆台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可聊的,就又跑去跟两位传道人叙旧了。
流彩问道:“裴先生到底拥有几把本命飞剑?”
刘材说道:“四把。暂时只见过其中三把。”
流彩本就是随口一问,还有更好奇的问题要问,“就这么喜欢挣钱?你也不缺钱啊。”
真是名副其实的同人不同命,流彩好像没有任何出奇之处,而刘材一人便拥有两枚出自道祖之手的养剑葫,以“心事”葫芦温养本命飞剑“碧落”,用“立即”温养飞剑“白驹”。
刘材说道:“只是现在不缺钱,以前穷怕了。如今既然学剑顺利,又有两只葫芦,没必要一天到晚扑在炼剑上边,总得找点事情做,想要看书就要花钱买。”
没有家世、科举功名,那些书香门第、地方乡绅的藏书楼,门槛就会比较高,偶尔有人愿意开门,入内抄书得看人脸色,不许点灯还好说,那些仆役看他就跟防贼似的,每次归还书籍,仆役就会盯着双手的指甲盖使劲瞧。
刘材问道:“当时你在正阳山,亲眼见证那场问剑,有什么感受?”
流彩撇撇嘴,满脸无所谓,“又不是你,我才是柳筋境,道行低微,看不真切。”
先前那场问剑正阳山,陈平安跟刘羡阳在过云楼客栈碰头,他显得极其谨小慎微。
事实证明,陈平安并没有杞人忧天,不算什么疑神疑鬼,是真有鬼的。
当时不光是马苦玄和余时务在旁等待机会,亦有邹子在旁观。
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弹弓在下。
因此陈平安在正阳山的一线峰祖师堂门槛外突然停步,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,与“她们”自言自语一番,好似打了个商量,邹子不如暂缓问剑一事?在那之后,陈平安就跨过门槛,忙正事去了。邹子显然答应了这桩约定,“收回”了那个在对雪峰给剑修元白当侍女的流彩。
当时正阳山诸峰乱成了一锅粥,连吴提京这种天才剑修的脱离谱牒、叛出门派,都没有余力去挽留什么,更何谈计较一个籍籍无名的对雪峰女子练气士。
流彩问道:“与之为敌,作何感想?紧不紧张?”
“当然会紧张,倒不至于妨碍问剑。”
刘材在桐叶洲待过几年,说道:“开凿一条大渎,可以活人无数。说句功德无量,不过分。”
“关键是此举可以让死水一潭的桐叶洲,山上山下的人与钱,都跟着动起来。有这一动,桐叶洲就会生机无限。”
“能够跟这种人问剑,荣幸。”
流彩笑道:“不愧是喜欢读书的,说话就是好听,该去书院当夫子才对。”
刘材笑了笑,“倒是想。”
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,“被那位盯上,还给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观,你若是下山再晚几天,可能就要被抓个正行,就不后怕?”(注1)
原来当年赊月在周密的授意下,在桐叶洲登陆,有两个目的,其中之一就是寻找刘材。
她若是能够找出刘材,周密自然就可以找到邹子。
至于找到了,周密有何图谋,可能是跟邹子开诚布公,看看有无合作的机会,何必在地谈天,不如登天看地,一统五行阴阳家?又或者是一个没谈拢,就吃了?兴许就只是散个步,切磋学问,谈谈天?
周密曾经带着首徒绶臣,一起游历桐叶洲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观,观主是位观海境的道士。在那乱世里头,让那几个徒弟和常驻道士待在山中好好修行,老道士用了个云游人间的借口,独自出山降妖除魔去了,要为人间重见天日略尽绵薄之力。十数年光阴弹指一挥间,山中花开花落几遍,观内清净幽雅如旧,观内道士还在等那位师父或是祖师的老道士返山,回家。
周密当时对那小道童施展了一门演算手段,拎起了些许线头。刘材只是当地土民,并非什么授箓道士。看门的小道童只知道绰号刘木头的土包子,与观里的大香客有关系,得以时常跟道观做买卖,售卖山货换点铜钱、碎银子。
刘材摇摇头,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挡不住就死。何况真被他找到了,结果是好是坏……好像都是无法验证的事情了,总之多想无益。”
流彩啧啧道:“你倒是豁达。”
刘材淡然道:“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。”
流彩神色玩味道:“我有一种错觉,你跟陈平安很像。财迷,好读书,肯吃苦,心态也好,年纪不大机缘不少,却都能一一搂在手里。”
刘材哑然失笑,“你自己都说了是错觉。”
流彩自顾自说道:“也对,不是全部的敌我双方,非得是什么正人君子与恶贯满盈的货色在那边较劲,坏人杀坏人,好人杀好人,都是常有的事。”
刘材说道:“当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,如果不是邹先生,这辈子投胎在哪里都不知道。”
流彩笑道:“书上说这就叫死士。”
刘材说道:“这也是命。人活一世,各有讨债,各有还债,都需要两清。”
流彩嗓音软糯,似是乡音,说了句俗语,“奴奴亦觉些些有,命不如人生得低。”
刘材并不附和此说,摇头道:“人各有各命,求是一样求。不是险中求富贵,便是死中觅活路。”
流彩喃喃道:“命唉。”
————
那个叫陆沉的年轻道士前脚才走,后脚便又有客人跟上?怎么回事,真当这里是赶集的庙会?
修士蓦然睁眼,远处涟漪阵阵,依稀瞧见有个模糊的高大身形渐渐接近,宝相森严,道功圆满。这位修士一颗道心剧烈震动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难道是那个陆沉泄露了自己的行踪?那青冥天下,真是世风日下,为了讨好落宝滩的碧霄洞主,真是什么下作勾当都做得出!不就是个新鲜出炉的十五境吗?你怕什么,道法再高,能高过道祖?
再见那位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饮其血的仇敌,修士脸色阴晴不定,终究是没敢说什么。
老道士本就身材高大,再加上一个站着,一个坐着,更显后者身形渺小,道行低。
修士干脆闭上眼睛。
老道士也不着急言语,耐着性子,打量起那位似乎相互间有些误会的熟人,老道士沉默片刻,笑呵呵道:“呦,这不是……什么道友来着?对不住,实在是岁月太久,太久没有跟道友打交道,不小心给忘了。”
修士咬紧牙关,不置一词,打定主意装傻扮痴。
老道士自顾自点头,赞许道:“果然是艺高人胆大,出门见谁都不怂。某某道友比起当年,气魄依旧,虽说道力弱了一截,定力倒是增加不少。”
那个连道号都给碧霄洞主“不小心”忘了的修士,瞪大眼睛,再不假装,霎时间红了眼睛,悲愤万分,气急败坏道:“不就是当初牢骚了几句,说你在登天一役选择袖手旁观,贪生怕死,不够豪杰么,多大仇多大恨,至于如此咄咄逼人,夺我洞府,断我香火,误我大道,害我性命?!”
老道士面带微笑,一言不发。
落在相熟之人眼中,有些渗人便是了。
约莫是怕极反成怒,那修士站起身,再无半点畏缩神色,一张由劫灰铺就而成的蒲团随风飘散,站在死灰堆里的修士,本来少年容貌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一下子枯老起来,顾不得这种道力流散如洪水决提的可怖迹象,积攒无数年的怨恨与委屈,委实是不吐不快,指着那高大老道士的鼻子就开始大骂起来,“臭牛鼻子,害道爷不得不在此苟且偷生,这都几个一千年了?!好好好,追到此地了,道爷认栽便是,来来来,有本事就一巴掌打杀了道爷,一了百了!”
再不敢还手、祭出法宝、切磋道法一场就是了。
老道士叹息一声,“痴儿。”
修士环顾四周,蒲团一无,劫灰一散,以死见道的想法便彻底落了空,唯一的退路都成绝路了,修士伤心欲绝,满脸泪水,“完了,都完了。”
老道士眼神怜悯,“误入歧途不自知,空耗精神反窃喜,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,修什么道。”
修士一个心狠,继续破口大骂,破罐子破摔了,既然被这臭牛鼻子找到了,横竖是个死,总有找点痛快才算不亏。
老道士摇摇头,颇有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,“当年见你误了自己,贪天功为己有,念你尚有几分本性,殊为不易,该你与贫道有一段山中仙缘,本该好好聚散一场。不愿你就此腐朽,有意拉扯一把,将你从烈火烹油的熔炉当中拽出,是要帮你求取一线生机。你却愚钝,蒙昧天机,这么多年,还是不能开窍,只知呆坐,痴迷不悟。如那明明早已江河改道、天时地利皆失的神龛中木偶,如何称得上是真正的道法自然,无为而治。”
修士听闻此言,满脸呆滞。
老道士摇摇头,转身离去,丢下一句盖棺定论,“亡羊补牢,空空一物。误人误己,辜负此身。”
修士到底不傻,赶忙追上前去,“碧霄洞主,救我一救!”
老道士头也不转,讥笑一句,“这会儿不英雄好汉,不自称道爷了?”
修士面有惭色。
老道士也懒得与他废话半句,说道:“贫道新开辟的洞府,如今就在那明月皓彩中,你要是不嫌丢脸,就去那边当个看管山门、库房、兼着知客身份的。若是不肯,情理之中,贫道也不强求。以你如今仅剩这点道行,跟人斗法掰腕子,有点牵强了,可要说回了青冥天下,随便挑选宗字头道门,当那座上宾、墙上挂画像,又有何难。”
修士立即说道:“愿随碧霄前辈修道。”
老道士说道:“没什么香火的冷庙子,斋饭素淡,道友恐怕要屈尊相就了。”
修士连忙客气几句,想起一事,小心翼翼说道:“恭贺洞主跻身十五境。”
老观主微微挑眉,呵呵一笑,“好说。”
一起行走在这处地界,任诗词文章家何等文采斐然,也描绘不出此地枯寂荒凉百一。
相传道祖远游天外,游历极远极广,见闻极多极怪极玄,匪夷所思,妙不可言,道无法道。
道祖曾经为碧霄洞主泄露过天机,原来吾乡是一处高原,位居人间龙脉祖地,是天外千万个小千世界的缘起之地。
祖地名为昆仑。
当年佛陀带陆沉所见,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。
老观主随口问道:“古鹤,经历过几次转世了?”
曾用“古鹤”道号的修士老老实实答道:“辛苦秉持一点真灵不昧,重新布置肉身与魂魄,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。此间艰辛,难以言说。”
老观主难得流露出一抹赞赏神色,点头道:“此举贵在每次转世,记忆,灵气和魂魄,几乎都没有损耗,属于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环不息的小天地,也算一条另辟蹊径的旁门左道了。以后给你介绍一位同参道友。”
古鹤赶忙行礼道谢。
循着陆沉、陈平安作为两条重要支流线索,找见了那个算是未来的十四境的干流脉络,老道士驻足停步,古怪见新奇。
老观主稍微运转神通,只见那位修士身后随之显出一尊法相,只见骨骼不见血肉,却非真正骨骼,而是浑身道气凝练如玉质,法相金光淋漓,几条主要气脉,皆是瀑布倒流姿态,世间皆以金枝玉叶形容求仙之人的道体,眼前就是了,几近无瑕。之所以是“几近”,自然是因为老观主眼界奇高,见过真正的无瑕道躯。
在那人间的临海城市,若有江河入海,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发生,一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,亦是如此。
老观主以心声提醒身边新收的护山供奉,“古鹤,接下来装聋作哑便是了,切记,不要节外生枝,自投罗网。”
黄镇站起身,打了个稽首,毕恭毕敬道:“晚辈黄镇,道号大潮,浩然宝瓶洲骊珠洞天人氏。见过碧霄道友,见过微尘道友。”
老观主点点头。既然是“道上”相见,相逢称呼一声道友,还算得体。
古鹤以心声问道:“洞主,从无打过照面,这厮如何晓得我废弃多年的道号?可是某位故人的转世?”
老观主粗略解释道:“此子有神通,能知未来事。”
古鹤不以为意,不过是所谓的未卜先知,偷窥天机者,算得什么本事,真道法。远古岁月里,就数此辈道士的命理最苦,难怪要来此躲避,否则天心微动,大劫便至,化作一团劫灰罢了。只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当回事,古鹤打定主意,只管装聋作哑。
老观主笑道:“黄镇,既然几次袭杀陈平安都不成,阻他合道的登高脚步,效果极其有限了,就转去孤注一掷,豪赌一场,可惜截杀陆沉又不成,还敢不挪窝,还不逃?”
“陆掌教心宽道广,多半不会跟你计较,就陈平安那打小就记仇的脾气,你又不是不清楚,非要等他找上门来,你是打算学正阳山,还是马苦玄啊?”
“怎的,是那‘书上’写死了贫道命不久矣,还是写清楚了一句,记录贫道身边这位道友,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归道山,注定不得长寿,无法证道长生?所以就提前蹲在道旁,伺机而动,守株待兔,捡个漏?”
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。
黄镇闻言感叹道:“碧霄道友确实学究天人,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见道者之一。”
老观主摆摆手,不受这种有的没的溜须拍马,“小子,既然窥见些许天机,侥幸能够驾驭那尾阴阳鱼的后裔,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,就是可以在两个绳结间游走无碍,可谓占尽先手,有了擅自决定千百条道路走向的权柄。这已经是一种寻常十四都觉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,正常来说,就要惜福,更要惜命。是了,你小子也不算什么常人,若是循规蹈矩,反而走不到这里。”
黄镇不置一词。
言者本来有意,听者更是有心,古鹤道心微动,似有所悟,思量片刻,伸手出袖,以道法显现出一支毛笔,一手持笔管,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点,见那群毫齐齐弯曲,弧度各异,若将那毫尖视为一人一事的终点,某处节点,那么所有纤细笔毫便各是一条条终点固定的道路,不管如何弯绕,远近如何,也不管“道路”是崎岖是平坦……晃了晃脑袋,古鹤只是依旧觉得有所不足,经不起更多的推敲,就此作罢,委实是此举太过费神,空想无益。
还是去帮碧霄道友的道场看门好了。给一位十五境修士当那护山供奉,脸上有光,寒碜什么。
古鹤只是默默记下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。
一个被碧霄洞主说是记仇的人?
莫不是这厮心情不佳的时候,出门游历散心,道上谁碰见了他,只是多看一眼,就得落个半死下场?
至于碧霄洞主所谓“阴阳鱼”一说,似是实物?确是古鹤首次听闻,便默默留心起来。
黄镇直截了当问出一个关键问题:“碧霄道友是要为陈平安强出头,为其护道?”
老观主微笑道:“我与陈平安既非亲朋,又非师徒,何必多此一举,将这条蔚为大观的道脉强行拧断,冷眼袖手,观道一场不好吗?”
黄镇点头道:“信得过碧霄道友。”
一旁古鹤有些腹诽,真心信得过碧霄道友?是打不过碧霄洞主才对吧。
老观主对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城并不陌生,抖了抖袖子,抬起手掌,开始掐指而算,稍加推演。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节间,显现出十天干的文字,十个文字围成一圈,刚好是如那一枚铜钱、天圆地方的布局,不同寻常,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个癸字,倒走天干一圈至甲字,再以甲字作为起始,顺走天干……
说来可笑,黄镇与陈平安的这场大道之争,追本溯源,不过是当年一笔百两银子的人情债,最有趣的,在于双方都不在场。
黄镇家的宅子离着泥瓶巷不算远,旁边也有一口水井,只是相较于每天清早便人满为患的铁锁井,不起眼,属于附近几户人家私有的水井,井小水浅,容易取水。那边还有一块菜圃,一条比泥瓶巷还要狭窄逼仄的小巷,冬天时常结冰地滑。
陈平安曾经带着陈灵均一起走过那条狭窄巷弄,路过那块菜圃,物是人非。
黄镇似有所感,自言自语道:“年少时心比天高,总觉功名利禄,唾手可得,青年时四处碰壁,犹不信命,相信当下所有磨砺都是来年进身之阶。壮年时意志消沉,悟得一理,绠短汲深,绠是命,是祖荫,所汲之水,无论富贵与长生,皆是梦里花,井中月。到此才肯认命,蓦然回首,便会觉得故乡的小井浅水,就是一份安稳日子。不料恰在此刻,时来运转,入了山,学了道,步入炼气一途,晓得了别有天地。”
黄镇的年纪要比陈平安小几岁,在年幼时,他就认识陈平安,双方却从没有说过话,毕竟当年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,其余小镇老幼妇孺,几乎就没有不认识陈平安的。黄镇的家境一般,读书却是没有问题,
早晚学塾上学或是下课,与那每天无所事事飘来荡去、黑炭似的陈平安,偶然见了面,各走各路就是了。
不约而同,都会让路。一般动作,两种心态。
一个是家中长辈和邻里妇人平常念叨多了,怕被沾惹晦气。一个是怕给别人惹麻烦,不讨喜。
那会儿,一个黝黑羞赧的孤儿,一个清秀白皙的蒙童,大概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,什么叫未来。
可能所谓的明天就是继续读书识字的一天,兴许明天就是继续米缸空空的一天。
那会儿,若是陈平安路上遇见了黄镇的娘亲,会喊妇人二婶。妇人哪怕心中别扭,却也会点点头,给个笑脸。
至于后来妇人在阮秀那边,说陈平安小时候经常登门蹭饭,碗里的鱼肉,都不给儿子,夹到陈平安碗里之类的,自然是当不得真的。只因为更早时候,陈平安的父亲,烧窑制瓷的手艺好,街坊邻居的同行,只要问,男人都肯教。所以早年两家的关系,确实还不错,至少会时常串门。
后来等到变天,黄镇很快就跟着长辈搬去了州城,家族在那边购置田宅店铺,过上了手头宽裕的好日子。
老观主缓缓道:“杨家药铺后院的天井里边,有你一炷香火,当年香雾不低的,位次很靠前。结果好死不死,招惹到了阮秀,被她厌恶,你等于就此一只脚离开了赌桌。在那之后,你的运势就弱了。”
黄镇默不作声。
这等秘事,当年他一个屁大孩子岂能知晓。之后一次次借助光阴长河的潮水倒灌,一次次试图更改结果,终究不成。
要么拦不住陈平安,要么好不容易拦住了,却无法成就自己,始终没有两全之法。
老观主说道:“妇人当街索求一百两银子,其实还能还个价,五十两?三十两也成?”
黄镇神色如常,“能拿到手十两银子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后来家道中落,少年黄镇开始怨天尤人,再后来,总有这样那样的假设和如果,如果自己再大上几岁,与那林守一、董水井他们是同年,小镇变天的那年,是不是就会跟随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,顺理成章成为齐静春的亲传弟子、文圣的再传之一?如果第一次远行,混了个灰头土脸,在返乡之初,肯去落魄山,主动找那已经功成名就的陈平安解开心结?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边修行?
之后历经坎坷,求仙修道,黄镇渐渐走向山顶,终于知晓真相,难免痛心疾首。上山之前,哪有什么志向,异乡漂泊无所依。路上,始终清晰记得某个场景,让黄镇辗转难眠,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几下,所谓刻骨铭心,不过如此了。变天之后,搬家之前,闹哄哄,一大帮子妇人去杨家铺子那边闹事,后院的那个杨老头,曾经冷冷瞥向黄镇,用一种奇怪的神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,当年黄镇懵懵懂懂,却一字不漏记住了。
“可惜了,给你娘的一百两银子,硬生生断了长生路。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,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,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。”(注2)
老观主说道:“人生大弊所在,不满手中已经有,只恨手中尚且无。”
黄镇说道:“合道十四境,一座独木桥,还有回头路可走?”
古鹤最听不得什么“合道”和“十四境”。
黄镇一笑置之。
老观主说道:“骊珠洞天一座小镇,弹丸之地,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拨五陵少年,跟蛮荒那拨‘同年同里’的剑仙胚子,都要强多了。”
泥瓶巷的陈平安,隔壁邻居的真龙王朱。道号大潮的黄镇。
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马苦玄,不然世间还要多出一位十四境。
小镇三条巷子,巴掌大小的地盘。怎的,十四境如此不值钱,随随便便就可以凑一桌打麻将呢。
当年山巅,知晓那桩内幕的修士,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齐静春的揽下天劫、身死道消,理解的,说是读书人的当仁不让。不理解的,说那是妇人之仁。市侩些的,说齐静春这笔买卖做得亏大了。其实没有那么麻烦,只需要往后看个几百年、千余年,再来单算纸面上的一笔账,就知齐静春作为,是赚是亏。
老观主问道:“走到这一步,代价是什么?”
黄镇摇头道:“不可为外人道。”
老观主问道:“剑修?”
黄镇脸色淡然,点点头。
老观主再问:“纯粹?”
黄镇还是点头,有几分自得神色。
老观主点头道:“凭借‘纯粹’二字,足可自傲。确有一份见着谁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钱。”
古鹤恍然,难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这边如此托大,原来是一位极其罕见的十四境纯粹剑修。
黄镇蓦然神采奕奕,“平生喜读游侠刺客列传,最为钟情一首五言绝句。”
古鹤心中了然,此子行事作风鬼鬼祟祟,不愧是个喜欢看刺客列传的。
不过古鹤愈发坚定一个想法,名叫陈平安的那个家伙,绝对不好惹,道理再简单不过,若是个善茬,否则怎么可能会招惹到黄镇这种十四境?
不管如何,以后瞧见了那厮,定要绕道而行。
兴许是在此枯坐多年,有太长岁月没有跟人尽兴聊天,黄镇今天尤其不吝言辞,“作诗之人,是与文庙韩副教主同一时代的人物,科举文章,有那吟病蝉之句,直不隆冬写下了句‘什么黄雀、乌鸦,都一样想害蝉’,敢这么写,当然毫无悬念落第了。之后便有这首绝句,直抒胸臆。我第一眼瞧见,便心有戚戚然。翻阅此人诗集,所书所写,初看是满篇的寒草孤鸿,废馆破驿,羸马秋萤,冷月枯树,让人如见书外一位满脸苦相的消瘦文士,饿着肚子,不合时宜的满腹牢骚,只是再多看几遍,便嚼出余味了,原来真有人能将奇崛、孤峭、怪诞等诸多意象,一一送入平淡之境,恰似百川入海。”
老观主会心一笑,“读书人平时发几句牢骚没什么,敢在科举文章里边这么写,可算本事,是个有脾气的实诚人,能当大官就奇了怪了。”
黄镇喃喃自语,“诗名《剑客》,又题《述剑》。”
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今日把示君,谁有不平事?
他黄镇炼剑都多少个“十年”了?
苦等多年矣。
终于等来了陈平安与那姜赦厮杀的机会。
你陈平安,敢接剑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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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土文庙功德林吃牢饭的,能够开辟一处山水秘境,单独关押,待遇这么高的,屈指可数。
刘叉这边,访客寥寥,不到一手之数。
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长褂的老人,双手负后,瞧见了蹲在河边垂钓的刘叉,站在一旁,似乎在等刘叉的鱼获。
刘叉只是反复提竿散饵,搓饵重新抛竿,只当身边那位访客不存在。
老人似乎耐心一般,径直开口问道,“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涨道力,吃谁不是吃,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拣瘦,怎么不干脆连你一并吃了?”
来者正是到处散心的陈清流,先前走了一趟蛮荒天下,这次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,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。
刘叉当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,说道:“吃我咯牙。”
周密当然很能打,可要说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,是涨道力还是跌道行,两说。
陈清流点头道:“即便强行吃掉你,估计周密短期内也难消化,容易拉肚子。”
毕竟当年刘叉身负一条完整剑道。
刘叉约莫是被陈清流这个说法给恶心到了,再没有说话的想法。
陈清流说道:“一旦被礼圣抓住机会,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,到时候双方斗法,只要交手了,就是翻天覆地的动静。只要能够确定斩杀周密,以礼圣的脾气,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,都一定会出手。崔瀺和齐静春,就曾联手试探周密,未必没有帮助礼圣勘验桐叶洲周密当时大道成色的心思。从结果来看,周密并没给他们这个机会。”
刘叉对这些并不感兴趣。
当年周密选择吃谁,也是一门学问。
刘叉随口道:“仰止绯妃之流,一来需要他们在战场出工出力,再者留着有大用,她们脚下各自有条大道雏形,那会儿,托月山认为至少占据半座浩然天下,还是有把握的,要靠这拨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,去一点一点侵蚀、削弱礼圣的规矩,要用这类阳谋,赢得天时地利人和,在你们浩然反客为主。早早吃了它们,得不偿失。当官也好,打理门派也好,学问只在用人,无非是手边有没有可用之人,用谁做什么事。就算是厨子炒个菜,不也需要食材、佐料?”
刘叉这类王座大妖,战力极高不假,可脾气也臭,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服管,蛮荒甲子帐都难以随便调动,只要刘叉想要置身于战场之外,地位高如周密都要头疼几分。比如扶摇洲截杀白也一事,交由刘叉递剑去负责一锤定音,当时周密还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说服刘叉。
陈清流问道:“但是睡觉那拨呢?为何也不下嘴?”
刘叉摇摇头,“不太清楚,可能与托月山大祖有密约吧。”
陈清流问道:“是怕惹恼了关起来门来当缩头乌龟的白泽,选择直接出山,站在文庙这边?一气之下,直奔蛮荒腹地,跟周密来个硬碰硬?”
刘叉还是摇头,“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爷的想法。”
陈清流嗤笑道:“都啥光景了,还喊白老爷呢?”
刘叉懒得废话。
陈清流突然笑道:“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,战场还不是在书院,竟然会被一个飞升境打得跌境,不愧是刘叉,真刘叉。”
刘叉黑着脸不说话。
先前某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,已经详细介绍过“刘叉”二字,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脍炙人口,说他好羡慕啊,教教他……
至于另外那个差不多德行的,倒是没有拿这个话题阴阳怪气刘叉,但是走之前往水里砸了一块石头。
陈清流感叹道:“为人师表,行为世范,可惜了醇儒陈淳安。”
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读书人,会让陈清流想起一位家乡的故人前辈。
陈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鱼篓,问道:“真会钓鱼?”
刘叉淡然道:“在山上,庸才法宝多。这就叫高手一根竿,低手摆地摊。”
陈清流笑呵呵道:“刘叉。”
刘叉说道:“以后别来了。”
陈清流说道:“近期肯定没空,得走趟青冥天下。”
刘叉皱眉问道:“听朋友说起过你的众多事迹,好像跟陆沉是旧识?”
陈清流点点头,给出答案,“要去跟这个关系实在一般的朋友道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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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边团圆月,照看世间无数离散人。
自从多出一轮从蛮荒迁徙而来的崭新明月,人间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骚客,更为热衷于夜游步月之雅事。
抬头一看皎洁团圆两玉盘,交相辉映,真是眼福。
要说以前提及年轻隐官,多是消息灵通的山巅道官,因为五彩天下的飞升城和宁姚,或是曹慈,才顺便聊起陈平安。
那么等到现在逐渐知晓了明月搬徙的内幕,是那陈平安牵头做主,才有了开山与搬月两桩壮举,故而如今这位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,相当不差。
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,对此颇为感恩戴德,据说某些乡野僻静处的简陋道场、洞府,炼形成功的妖族,连那生祠牌位都有了,每日诚心供奉敬香。问题在于他们只知一个道听途说的隐官称号,这位剑仙叫啥名啥,根本无从问询,只得暂时以“隐官”代替。
此外各脉道官的炼化日月精华一途,虽说一向有内外之别,外炼一道,单炼日或月,不是不可以,但是容易走岔路,最好还是讲求一个阴阳调和。故而多出一轮明月,都有些额外的裨益。
高悬在天的一轮明月皓彩中,有个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,习惯性双手插袖,勾着身子,蹲在门外,与屋内那边问道:“金井师兄,师父临时起意的出门,是要见谁,与谁论道?”
斜背一只巨大葫芦的少年道童,坐在板凳上,必须盯着炼丹炉的火候,误了时辰,坏了一炉仙丹的品相,他要吃不了兜着走,“原箓师弟,师父他老人家只说要出趟远门,如今咱们这儿,缺个迎来送往的看门道童,不太像话。”
王原箓嘀咕一句,“穷讲究。”
见那脸嫩的师兄面露不喜,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只好改口道:“金井师兄,如你这般尊师重道的,不多见。难怪师父愿意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。”
少年道童点点头,“原箓师弟,别看你如今入了道牒,有个亲传名分,想来师父他老人家心里边,还是更亲近我几分。”
王原箓嗯了一声,“那是必然,师尊念旧。”
若是老道士在场,王原箓跟道号金井的荀兰陵,是不这么师兄弟相互称呼的。没办法,老道士只认了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当亲传,荀兰陵始终就个看管炼丹炉的烧火童子,乐得趁着老观主不在家里,在王原箓这边占一占口头便宜。
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,走路带风,咋咋呼呼吆喝着来壶茶水解解渴。
道童可不怵这个“辈分相同”的白玉京三掌教,没好气道:“陆三儿,又来打秋风?”
既然陆沉要喊自己师父一声碧霄师叔,那他们可不就是平辈的?再说了在这里,自己是半个东道主,陆沉作为客人,敢胡来?
陆掌教点头,嘴上嗯嗯嗯着,“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。赏脸来这边打个牙祭。去,好酒好肉伺候着。”
道童大怒,刚要骂人,就见那陆沉一个脚尖拧转,行云流水转身就要离去。
却被老观主伸手按住肩膀,“才来就走,不聊几句?”
古鹤瞧见那少年道童,先是一呆,继而伤感不已,颤声道:“金井道友。”
老观主神色自若,王原箓心生疑惑,道童则是一头雾水,“我们认识?”
陆沉望向那位又见面的道友,低声问道:“给贫道的碧霄师叔道过贺啦?”
古鹤点点头。
陆沉竖起大拇指,“如此上道,接下来在此修行,稳当了。”
道童疑惑道:“道什么贺?”
陆沉说道:“这位道友祝贺碧霄师叔荣升十五境啊。”
道童一脸懵。啥玩意儿?
王原箓倒抽一口冷气,双手插袖,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
陆沉转移话题,笑道:“微尘道友,此番重见天日,作何感想?”
古鹤虽然心知不妙,依旧强自镇定,说道:“长生道上,不堪回首,故人长绝,散若浮尘。”
老观主看了眼陆沉的道心。
道士慨然有澄清尘世之想。
何必如此?
陆沉晃了晃两只宽大袖子,笑问道:“毫厘之差的伪十五,算得十五境么?”
道童摇摇头,“依旧不算。”
王原箓说道:“当然算。”
陆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脑袋,将其定住。
道童没能掰开陆沉的爪子,奇怪问道:“陆沉,做啥子?”
陆沉神色认真道:“要去做两件事。”
道童问道:“找谁干架?”
陆沉一脸震惊道:“什么脑子啊,这都猜得到?”
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陆沉手背砸去。
陆沉立即一缩手,响起沉闷一声,道童这一拳打得自己脑袋两眼冒金光。
陆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脑袋,打趣笑道:“真舍得下重手,开窍了么?”
老观主摆摆手,示意他们几个休要胡闹,带着陆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观门外。
总要尽一尽白玉京掌教的职责。
要让青冥天下不至于大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,帮助师兄余斗解决一份后顾之忧。
要捷足先登,替不知具体何时归乡的大师兄寇名,扫清一条道路,祛除隐患。
“白玉京陆沉拜别师叔。”
陆沉停下脚步,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,用了两个说法,“道士陆沉拜别碧霄道友。”
远处瞧见这一幕的道童愈发不解,太阳打西边出来啦?陆沉这厮都懂礼数了?
老观主欲言又止,终于还是点点头,以心声问道:“落魄山朱敛呢,不去管他了?”
陆沉洒然笑道: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,还计较主客身份作甚。在这人间,先来后到,都是归客。”
要做成此事,陆沉就得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,崭新人间的第一位伪十五境。
毕竟需要以伪十五对付伪十五。
青冥天下,大地之上,旧蔡州地界,那头到处逛荡的化外天魔如临大敌,蓦然抬头望向一轮明月,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惧心,它毫不犹豫开始逃窜。
道士下了明月,去了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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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蛮荒异乡,脚下道路依稀,流彩问道:“跟在邹先生身边,见识过很多奇人异士吧?”
刘材点头道:“见过不少,印象最深的,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读书人。”
流彩好奇问道:“此人跟邹先生过招了?胜负如何?”
刘材摇摇头。
李希圣曾经在一处寻常市井找到过邹子,当时刘材就跟在邹子身边在人间闲逛。
找邹子,是为了妹妹李宝瓶。
在那之后,李宝瓶就没有必须穿红衣的讲究了。邹子当年作为,对李宝瓶而言是一种庇护。
倒是崔瀺和大骊,等于算计了李希圣一把。不过崔瀺的算计,属于正大光明的阳谋。
既然你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,欲想借助一气化三清,自身具备三教根祇,以此来尝试三教融合。那么浩然历史上,出现过多次礼学玄学的分道与合流,这就涉及到了名教与自然的调和,群体规矩与我之自觉的冲突,以及大道圣人有情无情的一系列争论……你李希圣此身作为儒家弟子,总不能绕过一个家族之“礼”与亲人之“情”两字,是舍是立,是弃是忘,你骗谁都没关系,总不能骗了你自己的本心,休想蒙混过关。
君子可以欺之以方。
一报还一报。
裴旻问道:“陈平安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?”
邹子说道:“肯定。”
裴旻神色古怪起来,转头看向这位老友。
邹子笑道:“旁观者何必急于知晓真相。”
陈平安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剑修刘材的蛛丝马迹,却不想这个家伙就在泮水县城,靠着帮人抄写熹平石经,挣了钱,就租了间书铺,做那卖书营生。平时得空就去鸳鸯渚那边钓鱼。所以上次陈平安参加中土文庙议事,其实与刘材咫尺之隔。
陈平安早就有所怀疑,最后一块本命瓷碎片,落在了田婉或是邹子手里。
如今可以确认田婉并无私藏瓷片,既然邹子铁了心要以剑修刘材行压胜之法,处处针对自己,设身处地,陈平安只需假设自己是邹子,便可以推论出一事,瓷片不但在邹子手上,更被邹子炼化了,作为杀手锏,胜负手。
所以陈平安一定要在剑修见到陆台、阳神归位形若“合道”之前,争取先找到邹子和刘材。
伤了陆台的大道根本,总好过昔年挚友,不得不兵戎相见,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。
哪怕抢先一步,肯定机会渺茫,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,任由邹子稳稳当当布置出个崭新的问心局。
刘羡阳教了陈平安那门剑术,桐叶洲青壤在内几个蛮荒妖族修士,哪怕足够小心,从来闲聊,连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都不提及,依旧着了道。
流彩跟随剑修元白进入正阳山、落脚对雪峰之前,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,遮蔽了真容。陈平安这门剑术的效果大打折扣,但不能说没有半点机会,可惜幽人不寐。
原来真人无梦。
非是陈平安自夸,若说这辈子遇到的对手,有几个是省油的灯?还真就不怕碰到所谓的强敌,毕竟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。
怕就怕,这场避无可避、逃不可逃的问剑,邹子精心设置的算计,不必在剑术上。在心即可。
例如陈平安过了飞升这道大关隘,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尝试合道,跻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,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,补全魂魄,无一丝一毫的缺漏。
怕就怕“剑修刘材”既是陆台的一副阳神身外身,又是陈平安那片瓷器所炼化、塑造而成,早已与魂魄融合为一?!
杀刘材就等于杀陆台,杀不杀?
若是陆台不愿陈平安为难,选择主动让道,那陆台就得自行兵解。
可问题是陆台如此做了,当真是帮了陈平安?
合道一事,首先要找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道,传言亦有一道心关要过。容易过的非常容易,难过的也会极其难过。
又比如,邹子有更多的布置,只杀一人便可利济天下,你陈平安杀不杀?
昔年游学路上,少年穿草鞋,咬紧牙关,心心念念,追求无错。
同样的人生际遇,得过且过的,将错就错的,破罐子破摔的,大有人在,何其多也。
他觉得这个世道有太多不对的地方,需要有人去认错,纠错,修正,完善。
少年心性单纯,于苦难人生之中,始终将自己保护得很好,殊为不易。
误以为无错只是起始,殊不知无错才是终点。既高且明的在天神灵,尚且受限于自身位置,不敢说自己真正无错。
要保护好李宝瓶、李槐那些孩子,就肯任劳任怨,一路多看多想,力求方方面面,不出纰漏。想见心仪的姑娘,说去也就去了。要为尊重的齐先生走一趟江湖,千山万水,也就边走边看了。
这算不算是陆沉所谓的一种目击道存?
裴旻感慨一句,“他是自由的。”
“邹先生以为然?”停顿片刻,裴旻说道:“我很羡慕这种人。”
邹子说道:“我还好,谈不上如何羡慕。”
陆台闻言差点脱口而出,本想骂一句裴老儿放你娘的屁。
可是陆台深知两位传道人的脾气,自己的胡搅蛮缠并无任何意义,只会让这场重逢,变得更无意思,毫无意义。
真正的原因则是裴旻此语,“自由”二字,可谓最知陈平安本心。
别人给予他的期盼和愿景,或大或小,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东西,一个人只要还能感知到被他人给予希望,就不孤单,就不会彻底的绝望。
所以他几乎从不与任何人诉苦。
一旁陆台攥紧手中行山杖。
但是。
陈平安的“自我意识”太过稀薄了。(注3)
这可能就是他未来过飞升境、跻身十四境的最大关隘所在。
一个从小就最喜欢自我否定的人,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?
“陆台,我们来这边见你。”
邹子缓缓说道:“然后等他吃掉些什么,再来这边找我。”
相见于道上。
————
注1:709章《白云送刘十六归山》
注2:189章《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》
注3:来自读者的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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