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,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,稍等片刻,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,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,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,稍稍更换位置,倾斜向陈平安那边,问道:“陈先生,我们坐下聊?”
陈平安点点头,跟着挪了挪椅子,再扯了扯褂子,坐下后,翘起腿。
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。
宋和说道:“陈先生多考虑一下,我可以等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是太后的意思?”
宋和摇头道:“是我自己的想法。”
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,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。
三拨人,三张喜宴酒桌,都不相邻。
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,自然是要谈正事,双方此刻都已落座。
一个山下君王,一个山上宗主,是同龄人。
两人既不相对而坐,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。
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。
此次出宫,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,除了皇后余勉,身边就只带了三位扈从,一位富家翁装束的司礼监老宦官,和一位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,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。最后一位扈从,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,负责看守那辆马车。
余勉贵为大骊皇后,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,有国师崔瀺在,从不担心什么后宫、贵戚、宦官干政,所以余勉也算见过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,风流倜傥如北岳山君魏檗,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师,云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长髯,望若神仙。
此外,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,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,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,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,不能说是不修边幅,但是木讷寡言,每次入宫觐见皇帝,阮师傅都没什么话,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,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“言简意赅”了,就像……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。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,粗布麻衣,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,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,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,说实话,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,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,确实有几分寒酸了。
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,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。
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,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。
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,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。
最后一桌,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。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,官当得都不大,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,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,其实就只有一个,边文茂。
人人屏气凝神,没谁敢窃窃私语。
一双大婚新人,激动得脸色涨红,做梦一般。
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,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。
先前皇后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,伸手虚按两下,示意大家都坐下。
等到所有人坐下后,结果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边站着,他就想要站起身,只是刚抬起屁股,就觉得更加不妥,只得默默坐回。
皇帝宋和开口道:“我一直有个疑惑,想要请教陈先生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问就是了。”
宋和问道:“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,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?”
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,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,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,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,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,大阵之中,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,公然撂下一句“大骊陈平安在此!”
陈平安拧转手腕,多出一只朱红酒葫芦,喝了口酒,再将养剑葫轻轻搁放在膝盖上,“我第一次出远门,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往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。从野夫关出境,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,返乡路线,还是从黄庭国入境,不过却走了条栈道,从牛栅栏入的关。当时风雪极大,期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,其中一骑突出,是个年轻骑卒,当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,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,策马而至之时,会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,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,这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,而且可能会是个练气士,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,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,而且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,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。等到我自报身份,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,勘验身份无误后,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,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,而是翻身下马,他在递还关牒后,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,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,风雪阻路,要是担心遇到麻烦,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,备好食物,等风雪小了再赶路。”
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,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。
皇帝宋和极有耐心,一字不漏听在耳中,只是听完之后,难免有几分狐疑。
就只是这么件小事?
陈平安问道:“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,有点不敢相信?”
宋和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,我会觉得不敢置信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真是小事吗?”
摇摇头,陈平安自问自答,“我看未必。身为大骊铁骑,面对山上神仙,悍不畏死。身为边关斥候,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。”
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,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,对那个虚无缥缈的“大骊王朝”,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。
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,“在我看来,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,剑气长城的剑光,北俱芦洲的侠气,大骊铁骑的马蹄。”
这种话,哪怕是事实,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,依旧都会显得……不合时宜,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。
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,就显得极有分量,再合适不过。
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,代师收徒,是不是过于儿戏了。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。
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,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,眼光实在太好。
皇后余勉善解人意,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,交给皇帝宋和。
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。
皇后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。
眼前女子,慈柔嘉懿。
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,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。
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。
宋和笑道:“余勉始终觉得,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。”
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,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宋和说道:“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,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。”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我刚才说了件小事,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?若真是如此,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,好不到哪里去了。
“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,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,都敢落座喝茶。”
宋和继续说道:“用余勉的话说,就是小中见大,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,落魄山的门风。富贵人家,常有穷苦亲戚来往,不曾空手而返,便是忠厚之家。路过高门,百姓不会如避灾殃,刻意快步走过,正是积善之门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陛下有个贤内助。”
石嘉春伸长脖子,悄悄瞥了眼陈平安。
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,好像那个陈平安,就完全变了个人。
头别白玉簪,青衫长褂,一双布鞋。
脸上笑容恬淡,一身气态出尘,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?
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、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。
石嘉春收回视线,看了眼自己的夫君,再看了眼林守一。
夫君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。
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,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。
边文茂对于林守一的了解,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,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,后来也入京了,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,搁在地方上,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,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,就很不够看了。
林守一轻声打趣道:“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张椅子,回头好好收藏起来,可以拿来当传家宝。”
石嘉春一瞪眼,本想还嘴几句,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,使劲按住她的胳膊,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,提醒林守一别出声。
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,与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,边文茂报以苦笑,他实在是太紧张了。
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,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。
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,才是元婴境。
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,兵家圣人阮邛,也才是玉璞境。
南边许多藩属小国,一位金丹地仙,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国师了。
皇帝陛下其实对此人极为青睐,甚至有意让林守一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,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,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。
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,实在太过群星璀璨,熠熠生辉。
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。
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,有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,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,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,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“狂徒”顾璨……
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,没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师承,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,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,默默修道,故而林守一所谓的“名动两京”,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,因为如今的山上山下,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,这是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“百年元婴”的谶语误导了。
石嘉春实在是好奇,她斜了斜身子,伸手挡在嘴边,压低嗓音,与林守一小声问道:“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?”
林守一说道:“我也听不见。”
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,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。
石嘉春咋舌道:“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,跟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,这算不算谈笑风生?”
林守一笑着点头。
胆子不大,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。
再说了,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,敢喜欢宁姚?
石嘉春犹豫了一下。
林守一以心声说道:“放心,不管那边谈拢还是谈不拢,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,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。”
以陈平安的脾气,皇帝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,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,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。
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,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。
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,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。
石嘉春点点头,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求学多年的林守一,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,她觉得都值得信赖。
这是一种女子直觉。
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,寻了附近一处巷子,小陌靠墙而站,仙尉蹲在一旁,拿了一壶酒,是自己掏钱买来的,没办法,掏不起份子钱,蹭不着喜酒喝,就只能自力更生了。
没关系,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,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,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,太俗气,有损仙气。
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,啧啧道:“光禄寺丞,官不小了,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,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,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,京官得再高一品,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,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,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,曹仙师不愧是山上神仙,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,往来无白丁啊。”
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,忍不住问道:“你就这么喜欢喝酒?”
仙尉放下酒壶,打了个酒嗝,拍拍肚子抹抹嘴,“谈不上多喜欢。”
然后仙尉扬起手中酒壶,咧嘴一笑,“我是喝酒吗,是喝钱呐。”
这些年的颠沛流离,潦倒不堪,十分饥寒交迫了,饱一顿饿三顿的,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,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,每次出手,还要担惊受怕,毕竟牢饭不好吃啊,如今跟着曹仙师,有地儿睡不说,还能饥时吃饼,渴时喝酒,已经让仙尉快要幸福得泪落了。
仙尉想起一事,“小陌,你跟我说句实话,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,会称呼曹仙师为‘陈山主’?”
小陌说道:“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。”
“小陌啊。”
仙尉喝了口酒,学那曹沫的口气说话,“我是想问你这‘山主’,是怎么个说法?”
是有座仙家山头,神仙洞府,蛟龙盘踞,仙禽长鸣?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,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?
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,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,又是个“山主”,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。
不得掂量掂量,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?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?
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,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,这家伙什么脑子,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。
小陌解释道:“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。”
仙尉追问道:“山头?多大?”
小陌说道:“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,这趟离开京城,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。”
仙尉哦了一声。
小陌问道:“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,修了道,有什么想做的?”
“必须得有啊,怎么可能没有。”
仙尉斩钉截铁道:“定要擒狐魅捉艳鬼,神女入梦,共游仙境……”
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,听着仙尉的絮絮叨叨,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“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事”,小陌实在听不下去了,忍不住提醒道:“仙尉,听没听过贵人语迟?花似解语犹多事,石不能言最可人。”
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,突然神色微变,忧心忡忡道:“曹仙师的山头在哪儿都行,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!”
小陌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
“高风亮节披云山,两袖清风魏山君啊!”
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,感慨万分道:“小陌你这都没听过?连我都听说过披云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,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,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啊,城隍老爷啊,还有山神水神什么的,个个砸锅卖铁,拴紧裤腰带过日子,苦不堪言呢,还说就是只大公鸡,路过披云山,都得下个俩蛋才能走……”
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,跟山上没半颗铜钱关系,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,至于那些云雾飘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,仙尉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,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,只能是来自山下的江湖传闻了,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“名气之大、名声之好”,可想而知。
小陌闻言颇为惊讶,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,水分颇大,可即便打个对折……所以小陌想了想,保险起见,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,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“小气抠门”的评价。
委实是为难自家公子了,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于之辈的邻居。
仙尉望向街上某处,说道:“小陌,你瞧那个车夫,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,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,我估摸着一拳下去,能把桌子打穿,打在人身上,还不得……吐满一酒壶的鲜血?小陌,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,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,以后遇到这种人,一定要小心再小心,绕道而行为妙。”
一辆马车旁边,站着个老车夫,双臂环胸打着盹,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,老车夫睁开眼,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,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,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,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,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,成为大骊三等供奉,道号喜烛、名叫陌生?反正是张新面孔,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,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,境界应该不会太低。
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,一探究竟,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、道行深浅。
老子就是瞅一眼,咋的?
要想不给人瞧,那就别出门啊。
小陌以心声微笑道:“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,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。”
远古雷部诸司,在旧天庭属部中,势力颇大,负责驱海移岳,推迁四时,升降阴阳,持物之权衡,司生司杀。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,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、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,一律先斩其神,再勘其形,让其形销骨立,以致勘形震尸,使之崩裂元神尽碎。
老车夫微微讶异,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
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,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,只是随口问道:“是剑修?从哪儿来的,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?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?”
“我确是剑修。至于来自何方,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,更不是什么朋友,未可抛却一片心,就不多聊了。”
小陌依旧面带笑意,“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,最好不要直呼其名,比如称呼为陈先生,或是陈山主,都无大碍。”
老车夫被逗乐了,说话酸不拉几的,跟谁学的臭毛病,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,好像跟自己聊天,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。
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,如此跌份了?做什么不好,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?
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,都谨慎多了,试探性问道:“陆氏那个算卦的,是被你砍伤的?”
小陌问道:“听前辈的意思,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?”
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,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。
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。
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,瞧那温吞样,说话不急不缓,不知为何,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,
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,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,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,不再言语,重新闭目养神。
小陌笑问道:“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?”
老车夫置若罔闻。
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,微笑道:“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,雷电交加,何等气势恢宏,震耳欲聋,见者心颤。”
老车夫蓦然睁眼,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“年轻”修士,以心声叱问对方,如雷霆震动,“说!你是何方神圣?!”
小陌笑了笑,“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。”
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。
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,快步跑到巷子里边,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:“小陌小陌,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,别打起来啊,出门在外,和气生财。”
老车夫叹了口气,重新闭眼。
翻不动老黄历了。
边家婚宴大堂那边,陈平安有些无奈,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,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。
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,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。
余勉开口笑问道:“敢问陈先生,这双布鞋,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?”
陈平安笑容和煦,摇头道:“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。”
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,但还是要省着点穿,唯一的美中不足,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。
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,当然得一路跟随。
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,皇后余勉神色温柔,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。
林守一站在门口,陪着陈平安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还是老样子?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?”
林守一点点头,“习惯就好。”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
父子每次见面,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。
只有一次例外,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,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,才多说了几句。
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。
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,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,不输任何人。
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,陈平安脚穿草鞋,腰别柴刀,负责开道和守夜。
小宝瓶天真烂漫,奇思妙想。
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。
林守一认真,于禄散淡,谢谢执着。
至于李槐……就随意了,反正擅长窝里横。
朱河性情稳重,朱鹿蛮横任性。
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“打不打得过朱河”的阿良。
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。
返乡回家之时,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,而且在那风雪栈道,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。
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,她拎着裙摆,一路飞奔回来,踮起脚尖,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,“混得可以啊,牛气大发了!”
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,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,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,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,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。
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。
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、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。
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。
小镇同龄人当中,当山上神仙,林守一,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,都很厉害了。
当官最有出息的,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。
做买卖,得是董水井,不然能与曹耕心、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,当朋友?
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,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。
但既然是朋友嘛,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。
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,给吓得心惊胆战,脸色微白。
陈平安笑道:“还好吧。”
林守一拆台道:“还好?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?”
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:“早知道这样,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,得至少翻一番,真真是贱卖了。”
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。
在陈先生这边,不可如此无礼。
陈平安望向边文茂,笑着解释道:“边寺丞,上次石嘉春返乡,我刚好在外游历,人不在家乡,就与你们错过了,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,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,别见怪。我当年从石家手里,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,这份人情,很大了。”
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,是两颗小暑钱,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,就是二十万两白银,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价。
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,只是不合适。
边文茂连忙笑道:“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,今日一见,名不虚传。”
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,担任光禄寺丞,官不大,但是管事,手握实权。
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,从翰林院离开后,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,先是去了国子监,担任律学助教,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、国子学直讲,进入光禄寺之前,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,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,不快,但是还算稳当。唯一的问题,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,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,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,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,根本不敢奢望。
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,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,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,不太瞧得起,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,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。
石嘉春笑容灿烂,偷偷伸出一只手,轻轻摇晃,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,自己夫君的客气话,你听听就好。
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,林守一问道:“要不要去我家坐坐?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,你长辈缘又好,估计跟你有的聊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,语重心长道:“守一啊,年纪老大不小了,别看你爹在你这边没个笑脸,只要你成了亲,到时候甭管是儿子女儿,隔代亲这种事情,没道理可讲的,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,保管比在你这边一年都多。你要是不信,咱俩可以打个赌,小赌怡情,就赌两颗小暑钱好了。”
林守一面带微笑,嘴唇微动,此时无声胜有声,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。
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,以心声道:“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,跟龙虎山天师府还是有些出入,我机缘巧合之下,学了点皮毛,编了个册子,你资质好,翻阅过后,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”
林守一收入袖中,气笑道:“送礼就送礼,别说得像是收礼。”
陈平安啧啧道:“有脸说我?你这个收礼的,倒是像个送礼的。”
林守一问道:“这就回了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马上就要离开京城,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,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,创建下宗的庆典,具体时间暂时没定,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,反正你要有空就去,没空就算了。”
林守一说道:“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,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,反正他兜里钱多,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,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,就喜欢当个土财主,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,活该打光棍……”
陈平安忍住笑。
林守一一般不这样。
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,道理很简单,两个昔年同窗,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,互为情敌,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,李柳没嫁人之前,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,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,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,再每次重逢,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,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,上书两个大字,废物……
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,与陈平安对视一眼。
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,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,一起走趟春山书院。
马车上,余勉问道:“陈先生怎么说?”
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,“他说下次路过京城,再给个确切说法。”
余勉伸出双指,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,眯眼而笑,娇俏言语道,“不许生闷气啊。”
宋和哑然失笑,反手握住她的手。
只羡鸳鸯不羡仙。
余勉笑容如常,低下身来,将脸颊贴在皇帝手背上。
她只当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。
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,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。
春山书院。
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,再传弟子林守一。
林守一很好啊,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。
老秀才对这座书院,印象很好啊,这不上次就在这边,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。
老秀才就在春山书院门口等着。
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。
老人双手负后,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。
春山。
字写得好,名字也取得好。
齐静春的春,崔东山的山。
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,各自作揖行礼。
老秀才转过身,笑问道:“平安,守一,你们说说看,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?”
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。
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。
老秀才抚须而笑,“都是极好的。”
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,老秀才缓缓道:“君子曰,学不可以已。明于天人之分,则可谓至人矣。”
“列星随旋,日月递炤,四时代御,阴阳大化,风雨博施。天见其明,地见其光,君子贵其粹其全也。”
“天地之变,阴阳之化,物之罕至者也。怪之可也,而畏之非也。故君子居必择乡,游必就士。”
“守一,关于天论篇,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?”
“有几处。”
“好,读书无疑问,等于酒肉过肚肠,我们就边走边聊,你问我答。”
“对了,守一,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,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,至于修行一事,碰到了症结关隘,儒生修行这边,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,道法一途,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,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,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。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……”
陈平安笑着接话道:“但凡缺钱就找我,肯定不收利息,何时有钱何时还钱,我肯定不催债。”
老秀才会心一笑。
瞧瞧,听听。
什么是得意弟子。
林守一伸出手,“拿来。”
陈平安愣了愣,“什么?”
林守一说道:“要破元婴瓶颈,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,估算了一下,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,确实犯愁,我这次入京,本来就是为了筹钱。”
陈平安身体前倾,望向自己的先生。
老秀才咳嗽一声,目视前方,春山书院风景极美。
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,“稍微等个几天,等我回了落魄山,找账房韦文龙要钱,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。”
林守一收起手,笑问道:“堂堂山主,就没点私房钱?”
陈平安大义凛然道:“男人要什么私房钱。”
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,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。
这悟性,硬是要得。
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,虽然问题不多,但是按辈分得算是祖师的老秀才,说得极细,耗费了小半个时辰,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,说是回家一趟。
陈平安以心声说道:“守一,将来闭关破境之前,如果需要旁人护道,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,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,我来为你护关。怎么样?”
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,“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一码归一码啊,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,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,总得归还吧?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,八十颗也成啊。”
林守一笑着不说话。
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。
原路返回山门那边,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。
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,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。
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,递给陈平安。
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锦囊,打开一看,大为讶异,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。
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。
老秀才笑道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嘛,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,唯一的要求,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,一起来这边与她诚心道个歉。”
“封姨的意思呢,是此物稀罕,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,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,要是不给,你就别送了。”
百花福地,花神众多,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,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,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,之后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。
十二月花神娘娘,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,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,除此之外,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,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,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,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花福地做客。
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,在那场“狂风大作,怒号万窍,百花凋零”的福地浩劫过后,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。
等的,就是谁能够从“封家婢子”手中取回这条彩色绳结。
陈平安说道:“先生,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,我有数的。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,但是这个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,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,我也不会要的。”
老秀才嘿嘿一笑,暂时也不劝说什么,“如果没谈妥,福地花神不愿来这边认错,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,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。”
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,亲自传授锦囊妙计。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,再突然改口,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,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。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老秀才小声说道:“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。”
“因为李槐那孩子,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,说了句无心之语,说‘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,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,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’。”
陈平安脸色尴尬道:“先生,这也成?”
老秀才抚须笑道:“拭目以待就是了。”
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。
老秀才回头,使劲挥手喊道:“小陌小陌,这边这边。”
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,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这边。
不知为何,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,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。
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,又显老?
老秀才说道:“小陌兄,我马上要返回文庙,所以这个关门弟子,就交由你照顾了。”
小陌点头道:“文圣先生,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,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,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,出剑绝对不慢。”
“善!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!”
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,竖起大拇指,“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。以后介绍你跟白也,孙道长,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,都是我的至交好友,没办法,我这个人朋友不多,剑术不错的,就只有这么几个了。”
小陌作揖致谢。
老秀才赶紧扶住小陌的胳膊,“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,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,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,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。”
小陌想了想,还是婉拒此事,“文圣先生的好意心领了,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,小陌不该在这种事情上,让文圣先生和公子为难。”
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,再帮忙理了理衣襟,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。
老人微笑喃喃道:“善解人意,人解善意,善人解意,人意善解,小陌很善了。”
小陌笑容腼腆,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。
陈平安微笑道:“圣贤豪杰一相逢,说到人情剑欲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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