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回到家里,着急把阿文借我的那本习题集全部抄下来,一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。大哥下班回来,看见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把伞。他不出声,盯着那把伞看,盯着家里的每个人看,弄得大家莫名其妙。我趴在桌上埋头做自己的事,不去理会大哥,把伞的事忘得干干净净。大哥拿着伞,端详一会儿,走近我,用伞捅捅我,我一惊,这才想起阿乔的交待。但是我刚想说话,大哥用手堵住我的嘴,摇摇头,拽一下我的袖子,示意我跟他出去说话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跟着大哥走出院子,他才问。
“我去阿文家了,见到他姐姐,她让我给你,不,说是还给你……”
大哥盯着我,像是希望我继续说些什么,但很快,他嗯了声,转身回家。我冲他背影道,“她还说让我替她谢谢你!”大哥显然听见了,但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进院子。
这个晚上,大哥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竟半夜从小屋跑出去到院子里抽烟。我熬夜抄题,困顿不堪,便放下笔到院子里清醒一下,一眼看见大哥。
“大哥,想什么呢?出什么事了?”
大哥仔细瞅瞅我,然后笑笑,“你怎么还不睡?”
隔了会儿,大哥欲问我什么,忽看见小屋窗户里的灯亮了,便扔了烟头,说句“早点睡吧”,转身回小屋去了。
第二天大哥把那把伞毁掉,扔了。他看见它,就会心绪不宁,他不想让自己这样。但是他不知道,他毁掉那把伞,只能证明他无法将阿乔从他心里赶走,他能做到的只有沉默。而这种沉默,杏子最熟悉,她也最害怕他这样。杏子本来想领着红霞回韩岭娘家小住几日,然后带些山里的新鲜杂粮回来,自己婆婆最好这一口。临了,却不敢跟大哥主动提起,直怕扰他心烦。母亲知道此事,问杏子怎么还不动身,杏子说倒也不着急,看大哥近两天有些忙,过两天再走不迟。等大哥回来,这才怯怯把母亲的催促言语转告大哥。大哥说声知道了,便再不说话。
不期阿林跑来看望大哥和杏子。阿林大学毕业,分配到沛城工业局工作,做了政府官员。大哥见到阿林,本是格外高兴,但很快觉得已少了从前亲切热烈的感觉。那阿林鼻梁上架了副眼镜,坐在椅子上,大腿压着二腿,已然是一副从容得意的姿态,说本来是能够分配到省城开化工作的,但想着一家子的农民无依无靠,自己离他们近些,将来便多少能给些照应,不然自己是白上这个大学了。话虽质朴无华,但从阿林结结巴巴的嘴里乐滋滋地吐出来,显出一种今非昔比的满足,便让大哥听着别扭。
大哥让杏子做了几样菜肴,在他小屋置酒热情款待阿林。阿林问狗儿、阿卓、东根等人近况,大哥笑着一一介绍,说我们大家都不能跟你阿林比,现在数你混得最好。阿林摆摆手,连说自己算不了什么,接着就问起阿乔,问她嫁人没有。大哥给阿林的杯子倒满酒,点上一颗烟,不接阿林的话。杏子赶紧把话岔开,但几句闲话过后,阿林不明就里,又提阿乔,提起那次在桃园一起喝酒之事,起劲赞美阿乔的豪爽,说他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就是阿乔这样性格,家里也是当官的,末了,问什么时候能不能在桃园再聚一次。杏子在一旁早忍不住,冲阿林道,“知道你那次喝得不省人事,让人架回去的,今天可别喝多,我可怕婶子埋怨,说我不懂事,不护着你!”
大哥一笑,道,“得让阿林喝好,阿林是个老实人,就是喝多,回去跟婶子解释一下就好,知道我们是好意。”
“快别……别提老实!老实不好,我的大虎同志,老实人吃不开,这你还不知道!”阿林结巴着立马接话。
大哥愣住,扭头瞅瞅杏子,吹口气,哼了一声,用手指点点阿林,装作开玩笑道,“快不认识了!”
阿林走后,大哥长久沉默。他想起几年前阿林老实憨厚的样子,他希望自己替阿林高兴,但是他又不由得觉得这是一种多余的想法,阿林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林,他已经变成一个自信十足的人,想着去开导别人了。杏子一边做事,一边小声说自己堂兄的不是,让大哥听见,“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神气,算个什么,咋咋呼呼的,要是这样,以后就别来了……才不稀罕,不够让人烦的!”
“倒让你不高兴了”,大哥道,终于开口说话,“阿林也没说错什么,一个老实人,也变不到哪里去。”
杏子丢下手里的活,紧着走近大哥,围着转了一圈,然后坐到大哥对面,望着大哥声音怯怯说道,“反正不喜欢他了,油嘴滑舌的,就听他一个人说话,多亏是结巴,不然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!”
大哥觉得好笑,但勉强笑笑,不再说话。
在屋里呆得沉闷,大哥出去散心。狗儿在小街新开了一家小饭馆,大哥不由自主转到了他那里。狗儿看见大哥,立刻一脸兴奋,递上一颗烟,紧着吩咐自家弟弟快去炒几样好菜,要跟大哥喝上几杯。大哥急忙摆手,说刚在家吃过,酒也喝了不少,不用忙乎了,就是来坐坐,并不提起阿林来看望之事。狗儿哪里肯听,不多时,几样热腾腾的菜肴已端至小桌。“说话不好使,以后不来了!”大哥道。
“喂喂,可别!你不来,我不如关门不干了,这是买卖,老大,你可得心疼我!”狗儿笑嘻嘻道。
“都比我会说话!”大哥一笑,想起阿林。
狗儿介绍了一番自己小馆子最近的生意状况,说除了阿战,哥几个都不常来,你老大更不够意思,馆子开张,来捧了个场,这就再也见不到人影了,你们倒是落了不沾我狗儿便宜的好名声,让人家骂我小气。他们有谁知道,我这些铁哥们,一个个请都请不来。
“今天我可不请自到!”大哥笑道。
“鬼扯!来是来了,在家喝过酒吃了饭才来,老大你也真做得出来!你们家七个,加我一个,把我当个亲兄弟看,也不碍事吧,老这么见外!”说着,狗儿嘿嘿一笑,接着又道,“早想数落你一顿,今天你来了,那就乖乖受着!”
“行,受着!”大哥开心说道。从小一起玩大的哥们,如今依然是如此真诚,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感动,虽然刚刚在家陪着阿林喝了不少酒,跑到狗儿这儿再端酒杯,感觉这回才真是喝得舒畅。
两人打趣说些亲热言语,彼此痛快喝过几杯,大哥问狗儿对新处的对象感觉如何,这回能不能成啊。狗儿生气说道,“别的都还好,我也不怎么挑她,但是这娘们有一样讨厌,她嫌我妈邋遢,我妈这个人是不太讲究,但那是我妈,说我妈不好我能高兴?现在我忍着,我怕我忍不住,老大,你一提这个,我就烦死了!”
“这可不太好,”大哥禁不住说道。
“说得是啊,老大!”狗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接着便叹起气来,道,“我也是不争气,跟我妈说,能不能也学着讲究些,破衣烂裤就别穿了,又不是穿不起,说完我就后悔了,你说,哪有这么跟自己妈说话的!”
大哥不好说什么,拍拍狗儿肩膀算作安慰。两人闷闷喝了两杯,东一句西一句又闲聊了一阵,大哥正打算离开,不知怎么,狗儿突然想起阿乔,问大哥知不知道阿乔跟郭天吵闹的事情,两人都快过不下去了。“这丁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,干嘛非得嫁给那个王八蛋,自己往火坑里跳!”
大哥听了默不作声,过了好一会儿,站起身指着小桌上吃剩的菜肴说句“浪费了”,握一下狗儿的手,抬腿离去。
天色渐暗,大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,想着那个可怕夜晚阿乔凄惨可怜的样子,心里一阵阵难过,觉得她遭受如此屈辱却仍不能换来生活的安宁,实在是老天的罪过。他竟跟阿乔想的一样,假如不是自己已经娶了杏子,他拼命也要把阿乔抢到自己身边,他相信阿乔跟了他,一定会幸福,她所有的不幸将永远成为过去!
于是,大哥想象自己假如现在在路上不期见到阿乔,会是怎样的情景——两人会说话吗?说什么呢?
“但是,说什么也没用了,也不能说什么……”大哥低头想,立刻感觉心里堵得发慌,他就竭力驱赶自己的这种可笑的念头,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脸颊,然后他就想明天是不是该送杏子和红霞回韩岭了,这是早已定好的事。他觉得自己这两天的心思实在是太对不起杏子了。
世上总是有凑巧的事情,或者心灵的冀望有时真有一种神奇的回应。大哥走到小街的尽头,看见一个女子停下来站住不动,眼睛紧盯着他,竟是阿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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