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已经过了七月半,晚风带着浓浓的凉意,萧珩在窗前立了良久,转身出了十四巷。
守在墙外的甲一见状,小步跟上。
侯府过去没多远,就是韩,国公府。
陈夫人住在正院,自从韩,国公在战死沙场后,她就很少出门,也嫌少理会旁的事情。
上次去侯府可谓是难得中的难得。
每日只一心一意在佛前给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祈福,念念经书,拨拨佛珠,从不过问窗外之事。
萧珩过来的时候,她刚刚在佛龛前的三足鼎炉里插了三支香。
明惠雪随夫从军,英姿飒爽,而陈夫人则是温雅的妇人,在佛香浸染的朝朝夕夕里,越发的慈眉善目。
萧珩在门口挽起的轻纱帘前,叫了一声姨母。
陈夫人招他到外屋坐下,云生奉上茶水,就带着人退下,留两人在屋里说话。
“这么晚了,怎么还没休息?”陈夫人爱怜地说道。
“你每日早早地上朝,还要顾着军营里的事,可要顾念身子才行。”
萧珩垂落眼睑,微微摇头,又抬眸看着灯架上的烛火,
“没什么,就是突然想来看看姨母。”
陈夫人定定看着他。
坐在她对面的青年,端端正正地坐着,眉眼径直却又带着天生而来的,锦绣富贵里养了十几年也未曾退却的冷淡。
时间过得真快,一个眨眼,这么多年过去了。
陈夫人轻轻叹息,微微笑道,
“就是有什么,你才会深更半夜地想起到我这里来坐一坐。”
沉默片刻,她又缓缓说道,“是心里难受?想跟我说说话?”
陈夫人知道,对于当年他兄长的死,萧珩耿耿于怀。
这些年,他不婚不嗣,里头有多少赌气的成分,她很清楚。
萧珩将原本放在虚空里的视线转了转,和陈夫人的目光对上,
“姨母,我很高兴。”
陈夫人很是诧异,仔细端详了一会,笑道,
“那就好,高兴好,阿珩,这么多年,姨母头一回听你说高兴。”
“这些年,你不笑,不哭,也不爱说话,我总怕你什么都堵在心里叫自己难受。”
萧珩低低应了一声。
陈夫人眉梢眼角舒展开来,隐去眼中的担忧,像一个母亲一样,
“是因为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东西,还是破了你一直想要破的案子?”
陈夫人叹息了一声,
“阿珩,有的时候,有的事情上,你不必恪守君子之道,你有权有势你有一切的资本。”
“你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费心筹谋,顾左顾右,想要什么你去要过来就是,刚正太过,是会吃亏的。”
萧珩摇摇头,他知道陈夫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。
她总是比他的母亲还要懂得他。
可他不能那么做。
他不想吓到她!
他吃过亲人的亏,被背叛过数次,他对感情失败的承受值比正常人要低很多。
他愿意等,等到她弄清楚自己的心意,等到她看遍世间的繁华,然后回望,他就在她的身后。
萧珩离开后,陈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,云生从外面进来,
“每每王爷过来,您总要叹气。”
陈夫人往里屋走,“怎么能不叹气呢,如今,我也只有阿珩一个人放心不下。”
丈夫儿子战死沙场,留下这个空荡的国公府,那样的空寂。
云生帮着陈夫人卸了发髻,换了衣裳,“您若担心,不妨给王爷找个知冷知热的。
“这京里同岁的,膝下儿女都成行了。”
陈夫人躺在床上,盖好被子,徐徐道,“这事你就别说了,他自己有成算的。”
云生道,“若是王爷没成家的心思,您就由他去了?将来王府也不能一直那样呀,难道要留给萧宏远?”
陈夫人斜了斜眼,“呵,他投的胎可不好,留给他?”
入睡前,云生仿佛听到陈夫人说了句:“阿雪的那个孩子,过几日叫她来家里坐坐。”
*
阿琅醒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大亮。
江叔的药很见效,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,嘴角也不疼了。
而萧珩也已经离去,仿佛昨日夜里那场会面不过是一场梦。
她的耳边还留着萧珩离去前的低语,
“伤了你的人,我会找出来的。“
阿琅光着脚踩在地板上,走到窗前。
金色晨光洒落在屋子里,远处高高的阁楼和浅蓝的天空交织在一起,绮丽多彩,如梦如幻。
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呢。
阿琅迎着阳光,微笑起来。
伤口没什么问题,她也就没再继续呆在江婶这边,而是让胡七准备马车,回去侯府。
侯府原本留下的人手,都需要熟悉,重新安排。
顾瑞照既然是生父在世时就带在身边的,那她接下来也会督促他进步,成为一个合格的侯府继任者。
街上人来人往,行色匆匆,阿琅经过望月楼时,下车去买了一大包的点心,准备送给顾瑞照。
督促他,不仅仅是要从学业上,生活上,甚至精神上,都需要考量到。
阿琅抱着点心,出了望月楼的门。
正巧碰见萧珩从街尾走了过来。
两人目光撞在一处,顿了顿,就见萧珩缓步走了过来。
“王爷……”阿琅瞧了瞧他,又别开眼去。
萧珩应二楼一声,接过她怀里的那一大包点心。
昨日夜里,两人才见过,虽然她努力调整过心态,加之睡的时间也不多,状态不算很好。
猛然一见着人,萧珩两个字在脑子里来回转好几圈,难免恍惚,半晌才发觉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了。
她抿唇浅笑,“王爷在此办差?”
萧珩颔首,侧身走阿琅身边,高大的身影,挡住灼灼烈日,带给阿琅一片清凉。
他垂眸看着她,声音清淡,“你呢?”
阿琅道,“照儿过几日应该要回去书院,给他准备点东西,让他带过去。”
她手头上的人手不太够,昨日那几个蒙面人除去死伤的两个,其余已经送到官府。
她想要去官府看看,到底审问的如何了。
想到当初船工那几个人,是萧珩帮着审问的,反正皇后娘娘说让她有事就找他。
那这个事情应该也可以找他吧!
她犹豫纠结了半晌,到底还是问道,
“不知王爷现在可有空闲?”
萧珩微微侧身,“你的马车?”
这就是有空的意思了,阿琅看了他一眼,萧珩动了动唇,“走吧。”
阿琅点点头,与他一路过去。
马车专门有停靠的地方,路边都是小铺,经过一个面店时,里头的小伙计正巧端着一盆水往外倒。
倒得急,溅起地上的星星点点。
“小心。”萧珩将身边的人一揽,转了个身,泥点溅在他的袍角上。
离得近了,阿琅很清晰的闻到他衣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。
胡七见着萧珩,立刻上前打招呼,“王爷,姑娘。”
也没多问,走到侧边撩起车帘。
阿琅拎了拎裙子踩上马车。
两人在里面坐下,氛围有些安静,听着外面来往嘈杂的声音,阿琅率先开口。
她斟酌了一下语句,言语缓缓,极其委婉地说了昨日那些蒙面人的事情。
“这些人能够准确知道我出城的时间,以及可能走的路线,并且提前设定好埋伏。”
“必然和侯府里的人有关系。”
她同时又将当日在玉县码头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“这两者之间,必然是有联系的。”
她其实隐隐有些猜想,毕竟人都是她特意安排进府的。
只是,她安排的人知道乌氏和婉妤见过面,可两人具体说些什么,还是不太清楚。
再说,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
她要想一下子把婉妤和乌氏网在一处,总还是要小心筹谋才是。
萧珩仿佛是主人一般,往杯中倒了热茶,看着腾腾而起的热气,说道,
“今日于少卿在衙门里,等会可以先询问他一番,若是没有进展,本王可以将人提走。”
这就是要帮她审问了。
阿琅,“多谢。”
把乌氏等这些小事处理好,她才好一心一意的查探养父那边的事情。
萧珩指腹抵着茶盘,抬起眼,“无妨。”
“昨日就说过要帮你。”
他挑起帘子,对着外头随行的甲一说了几句,随后就听见跑开马蹄声。
马车里又开始安静下来。
阿琅不说话,萧珩也就没话,他一向不喜多言,本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。
可如今面对着面,沉滞无言,又觉得似乎不大妥当。
每每甲一和其他的侍卫在一处,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。
萧珩捏了捏身侧的长剑,略略思索,声音轻而缓,“可用过饭了?”
话题转得太快,阿琅不禁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又有些头疼。
她从十四巷出来前,江婶看着她用了一碗鸡汤面,早饭算吃过了。
只是,这个点,吃午饭么,又好像有些早。
她眼角瞄到桌上的点心,推了推,“有糕点。”
萧珩愣了一下,又敲了敲窗。
就见外头的侍卫递进来一个食盒。
六方形的木桃盒里放着几块糕点。
造型小巧精致。
阿琅看着那糕点的模样,和望月楼买的不一样,她手指动了动,忍不住用手捏了块,飞快地放到嘴里。
才入口,她的眸子微亮,待一块糕点用完后,眼眸弯弯的,
“王爷,这糕点味道很好,可否告知一下小店在何处?”
萧珩抿了抿唇,“我做的。”
阿琅,“……王爷手真巧……”
萧珩,“嗯。”
他将盒子盖好,放在小几上,“剩下的给你带回去。”
有的吃,还有的拿。
马车停在大理寺外时,因为休沐日,官署中之零零散散几个人,有些冷清。
萧珩下车后,阿琅也跳下马车,她是不敢和上次一样,让堂堂郡王给她撩帘子了。
两人到得于少卿办公的屋子时,于少卿正再听人回禀昨日阿琅遇刺的事情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最近怎么这样多的事情发生?”
“六姑娘也真够多灾多难的,那些人怎么样?招供了吗?”
“哦,死了两个?其他的都不说?硬骨头?”
于少卿眉心直跳,太阳穴抽抽的疼。
今日不仅是陛下那里派了人来问这件事,就是皇后娘娘也是极为关注。
尤其是陛下,那训斥,“到底这上京的防卫都出了什么问题?”
“一个两个都是干什么吃的?今天能在青天白日里打劫,那明日是不是就要打劫到朕的头上了?”
“一群混账。”
当时兵马司以及京兆尹,乃至刑部的人都在,一个个哪敢说话呀。
皇帝重重地哼了几声,吩咐他,“既然阿琅已经把人交到你们大理寺的手里,这事就交给你办。”
“给朕狠狠地查,务必要将这为非作歹之人揪出来。”
皇帝吩咐完又发了一通火气,这才眼不见心不烦地对诸人摆摆手,让他们都滚。
于少卿早就想滚了,一点都不想留下来。
见着阿琅和萧珩联袂而来,于少卿乐哈哈笑了两声,
“六姑娘,王爷,你们怎么一起到我这里来了?稀客稀客啊哈哈哈。”
阿琅,“……”
看到她默然无语,于少卿卡了下,喝了口茶。
阿琅也没多说其他,郑重道,
“昨日我将那些匪徒送到大人这里,给大人添麻烦了。”
于少卿一口茶咽下去,正经地咳了两声,肃了肃脸色,“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。”
阿琅道,“是这样的,不知昨日那些人是否有招供,王爷那里当初有个案子,应该是和昨日那伙人幕后指使有关联。”
于少卿闻言瞪了瞪,这位姑娘以前竟然就遭受过打劫?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他小心翼翼地试探,“六姑娘,最近除了这些事,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的突发事情没有?”
*
侯府后院,阿琅差点被劫走的消息传到婉妤的耳中。
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笔杆,太过用力,笔杆‘啪嗒’一声,应声而断。
真是疯了!
她扔下断笔杆,一阵风般的出了院子,往安置玉县顾家一群人的院子走去。
乌氏见到她,优雅地坐在椅子上,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,手掌撑着下巴,柔媚地看着她,笑道,
“你这样急匆匆的过来,不怕别人发现你我的关系?”
婉妤满面寒霜,“我们什么关系?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“你为什么要派人去动阿琅,你以为这里是玉县那个小地方吗?能让你为所欲为、”
婉妤根本就不相信乌氏说的那些。
她确实是一个别人丢弃的婴儿,但她如今马上就是七皇子妃,即将名利双收,随便一个人都敢找上门来吗?
她一脸厌恶地看着乌氏,“这就是你的帮忙?你就是这样帮的?”
“这个节骨眼上,你动手就是死!”
乌氏慢悠悠地看着婉妤,“怕什么?”
她说,“那些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请到,也不会随便招供的,就算顾云琅怀疑到你,还能怎么办?”
“你不是还有七皇子吗?”
婉妤低声怒道,“你可不要把七皇子给拉下水。”
乌氏看了看涂着丹蔻的手指,“你放心拖不下七皇子,就算有,也不是我。”
“这个府里,想要顾云琅好看的,可不只有你,顾家的那些人,就是原本依附着老太太的那些下人……”
她淡然地看着婉妤,
“你当时给你家老太太下药的事,你就忘记了?你不是也找了两个替死鬼?”
乌氏一副见惯风雨的模样,她优雅地笑着,
“婉妤,你可要好好的感激我,你以为不是我的话,你能当十几年侯府千金?能接受到那些好的教导?”
“能够成为人人称颂的贵女?能否拥有享受如今的一切吗?”
她缓缓站起来,即使到了这个年龄,她的身段依旧保持地跟少女一般,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。
“当年我怀着你,嫁入到顾家,生下来看起来白嫩嫩的,一点也不像早产的样子。”
乌氏轻哼一声,大概也是鄙视当年的自己,怎么就那么傻呢。
不过是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,就叫她轻易从了。
“未婚先孕,那是要被浸猪笼的,世人不容。”
乌氏看向窗外,这么多年过去了,年少的日子依然是让她最难忘的。
婉妤不敢相信,她以为自己怎么也是名正言顺生下来的孩子。
原来,依然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身份吗?
她说,“所以,你就把我和阿琅掉包了?”
“不好吗?让你当侯府的千金,总比让你当个奸生女的要好吧?”
“你跟着我,可不一定有好日子过,当年我说孩子不好,夭折了。不那样说,你跟着我,也是个死字。”
“你想没看过一眼这个世界,就早早的死去?”
乌氏回头,嘲讽地看着她。
婉妤突然抖了一下,别说是过那样的日子,就是现在,她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堪。
所以,她努力的要嫁给七皇子,成为人上人,睥睨天下。
就算她不是靖安侯府的亲生女,可她依然在靖安侯府的族谱上。
她就是靖安侯府的姑娘。
不该是人人唾弃的奸生女。
在看到婉妤眼底的恐惧后,乌氏满意地笑了笑。
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,没人会明知前路艰辛,还敢义无反顾地撞上去的。
“那你为何又把阿琅放到顾家?”
说道这个,乌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,似乎觉得这是她的得意之作。
“那可不是我放的,我只是看着那个老婆子的所为,没有说而已。”
毕竟,当年她一开始也没想到要换孩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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